裴律不自然地抿唇,乔西表现得越是周到体面,他心里越是不自在。
作为江恕的贴身秘书,乔西为人彬彬有礼,工作极其有效率,一举一动都精密得像个机器人。
在乔西面前,裴律总是没有底气,觉得自己的气度仪态比不上他的从容不迫。
裴律甚至怀疑过这位容貌气度不凡的秘书,是不是私下和江恕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为此还和江恕闹了不少别捏,但一旦涉及正事,江恕却从不会惯着他。
没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裴律抬头看向正对着大门的那副巨大油画。
这是江恕母亲的画像,女人一身碧玉色丝绸裙子,裙边用金线绣有玫瑰花,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挂着一大串祖母绿宝石项链,高贵美丽至极。
江恕性格屑到那种地步,一张嘴刻薄得让人简直羞愤欲死,但在情场上却无往不胜,除去他出手阔绰以外,更多要归功于这张从母亲那里遗传到的俊俏脸蛋。
这幅油画整整挂在江宅三十多年,直到江恕结婚,他也没取下这幅油画。
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裴律很擅长剖析人性,通过了解江恕的过去和童年,他发现江恕有很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
他深爱自己的母亲,并憎恨伤害母亲的父亲。
江恕的父母是家族联姻,早年还算幸福美满,奈何他父亲想享受齐人之福,闹得全家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在江母因病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精神抑郁的状态,并数次在儿子面前发病,给江恕留下极深的心理阴影。
母亲过世后,他在回忆中不断完善对母亲的美好印象,并执着于一场忠贞不渝的婚姻,与其说他是在追求真爱,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童年的补偿心理。
江恕在刚成年后的一段时间里相当荒唐,他不喜欢单身男女,反而喜欢有过丈夫或者男朋友的人。
甚至,他很喜欢和一些丈夫出轨的妻子来往,虽然只是简单地听这些妻子们诉说和抱怨丈夫的不忠贞,但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去后,那些丈夫们却很生气,也影响他自己的名声。
但江恕却丝毫不在乎,反而很享受这样顽劣的恶作剧。
他为人虽然极其强势,但却更欣赏母性中具有温柔、脆弱、坚强这些特质,厌恶父性中的霸道、权威和强硬。
在两人以往的夫妻生活中,裴律或多或少在利用他这种情结,试图操控他。
在外面的人看来,江恕和裴律的相处类似于“霸总娇妻”模式,江恕对裴律也算得上是百依百顺,但在两人的实际相处中,裴律大多是持谨慎小心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控制江恕的情绪。
他在试图操控这只猛兽,想挥舞着鞭子在他头上为非作歹。
可惜,他最终失败了。
一旦碰触江恕的底线,尤其是沾染和他父亲相似的“出轨”、“不忠贞”这样的字眼,他就会变得极其暴躁,甚至刻薄无情,翻脸不认人。
裴律正思索着,江恕从楼上走下来。
他穿着睡袍,脸色看上去还算红润,他居高而下地看着裴律,眼神极其冷漠,眼中的轻蔑和恶毒让人很不舒服。
那种看脏东西的眼神,让裴律心里很涩,酸酸的。
江恕也没管裴律面上的各种难堪,径直躺在豪华扶手椅上,他漫不经心挑选书架上的黑胶唱片,语气淡淡道:“想清楚了?”
裴律强压下心底的苦涩,上前问道:“你……学长那些新闻是你做的?”
听他质问,江恕冷冷地笑,又露出那种怪异的表情。
看到他嘲弄的表情,裴律有些想发火,但他突然意识到,如今自己的撒泼对江恕没有任何意义,他再怎么故作姿态,江恕都不会再耐心哄他。
裴律骨子里还是有些怕他的,再次质问时,下意识地放缓了语气,甚至有些卑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是我对不起你,你的报复尽管冲我来,可学长他没有对不起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江恕听得很不耐烦,他只想裴律赶紧签字滚蛋,不想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点燃一支烟,眉眼不耐道:“是,是我做的。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本来就是这样恶毒又刻薄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听得恶心。裴律,你在背叛我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这个结局的,至于你的学长……”
甚至不想提那个让人胃痛的名字,江恕狠狠皱眉,咬牙切齿道:“怪只能怪你,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打蛇打七寸,裴律最在意什么,他就偏要毁掉什么。
裴律的背叛是对他的羞辱,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
他恨不得让眼前这人直接物理消失。
看到裴律愈发惨白的脸色,江恕恶意更深,他轻笑一声,语气轻浮道:“不过,我确实得承认,学长确实有那个资本让你恋恋不忘那么多年。我其实也想尝尝他的味道呢……”
江恕膈应周济慈的存在,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一张让人怦然心动的脸。
此话一出,裴律骇得险些站立不住,他连忙走上前,近乎乞求道:“别,你别动学长,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真的害怕江恕发疯对学长做出那种事,学长要是遭受那种事,他想都不敢想。
裴律深吸一口气,语气卑微道:“我没别的要求,总归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有两个要求,你要是答应,我立刻就签字。”
江恕讥讽地笑:“事到如今,你还敢跟我提要求?你以为你不签我就拿你没办法?”
怕江恕发火,裴律连忙解释:“不是什么重要的要求,我只求你这两件事,以后我就退出娱乐圈,也离开港城,再也不碍你的眼。”
江恕没说话,他摸着扶手椅上半狮半鹫怪兽的雕饰,表情威严睥睨中透着冷酷。
裴律知道他这是示意自己继续说,缓缓吐出一口气后,他继续道:“第一件事,我会让工作室发出声明,是我先出轨林琅的,所有的道德谴责都由我来承担,而你也得做出澄清。这一切都和学长没有关系,我不想学长被泼上脏水,他是完全无辜的。”
“第二件事,我继续想拍完《金色的传说》,也算圆了我少年时的一个梦……拍完这部电影,我就出国,再也不碍你的眼。”
这两个要求都是和周济慈有关的。
江恕心里冷冷地笑:真是可笑啊,曾经的枕边人在自己面前低头卑微乞求,居然是因为自己威胁伤害了另一个男人。
比可悲更可悲,比可笑更可笑。
不再去想这些荒谬至极的事,江恕让乔西把离婚协议甩在裴律面前,淡淡道:“你的条件我都同意,签吧。”
江恕早就在协议上签好了字,裴律看到离婚协议上的字迹时,心口一痛,鼻子有些发酸。
签好字后,裴律深吸一口气,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一切都结束了。
见他签完字,江恕毫不留情地道:“乔西,送客。”
乔西恭敬地做出送客的礼节。
临走前,裴律最后一次回头,轻声道:“对不起。”
对此,江恕只是冷笑一声,他躺在豪华沙发上,一只手夹着雪茄,另一只手磨蹭着自己的金属打火机,打火机冒出滋滋的火花,像是心脏的跳动声。
他仰望着母亲的油画,圣母也不能比她更美丽温柔。
金色的阳光中,他缓缓闭上眼,像是在感受母亲的怀抱。
港城的东郊和西郊之间就隔了条河,一条河的距离,却像一把尺子,硬生生要给人划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和东郊极具现代化的繁华街道相比,西郊的筒子楼显得瑟缩又阴郁,老旧的墙皮层层剥落,被雨水浸染成灰黑色,住在这里的租客们就像这座城市的工蚁,是最辛苦的爬虫。
梨花巷的一间简约狭小的饭馆里,往日热热闹闹的饭馆却显得有些沉寂,倒不是因为用餐的人少了,而是餐客们都若有若无地用眼神瞥向同一张饭桌,甚至连彼此间的寒暄都忘记了。
那张饭桌前有个年轻男人,他点燃一支细细的香烟,慢悠悠地吸着,一张稀世俊美的面容在烟雾后隐隐若现。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有些冷淡,在这座热闹喧嚣的小饭馆里,所有人都有些浮躁炎热,唯有他冷冷清清的。
他就像一把缠满玫瑰藤的冰刀,其风采令人一见难忘,却又拒人千里之外,寒冷得能伤人。
和他一比,他对面那位埋头干饭的男人虽然还算得上英俊,但一脸胡子拉碴,加上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就显得不怎么惹眼了。
周济慈把手表和耳钉都放在桌子上,说道:“你应该也看到网上的新闻了吧,你拜托我的事估计是不成了。”
对面那男人挥挥手,口齿不清道:“能拍到那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再去托人给你问问,看你的身份证什么时候能办下来。哦,你放心,草莓我也让人帮你找到。”
男人名叫秦洋,是港城税务局的一名组长,家世也十分不俗。
三年前,他在一艘来自英国的货船上发现了藏在船舱里的周济慈。
周济慈是从英国偷渡来到港城的,他躲在船舱里整整半个月,被秦洋发现时全身都是伤,就差一口气了,秦洋将他送去医院后,他昏迷了整整一个月才醒过来。
好容易醒来后,周济慈对秦洋说,有人非法拘禁他,他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希望国家能为他提供保护,不要把他遣返回英国。
医生为周济慈检查全身后,也确实发现他身体里有违禁药物的痕迹,这些药物会损害人的大脑和记忆,让人昏昏欲睡,整日无精打采。
居然还有人非法拘禁男人,秦洋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荒谬至极的事。
但秦洋看着病床上那张即使苍白消瘦也掩藏不住英俊的脸,他突然觉得这种事好像也变得合理起来。
周济慈那时候身上没有一分钱,连张身份证都没有,秦洋实在心有不忍,帮了他很多。
周济慈这种情况严格来说就是偷渡,但事出有因,秦洋辗转为他奔波,好容易才让他在港城落脚。
但唯一麻烦的就是国籍问题,想要转本国的国籍非常麻烦,一旦周济慈被遣返回英国,后果想都不敢想。
后来,周济慈被林琅带入娱乐圈,也算有了经济来源。
在一个剧组做演员时,周济慈发现剧组的工作人员故意烧掉一间角楼。
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在很远地方偷偷录了像,并把胶卷交给秦洋。
后来这部电影就被爆出重大偷税漏税,就是那场“尼罗河惨案”的全员恶人的偷税事件。
由于这部电影是大制作,为了拍出各种大场面,剧组甚至直接修了一座王城,成本高达数亿。
为了洗钱,道具组故意放火烧掉王城的一个角楼,但却对外谎称整个王城都被全部烧掉,需要重新修建一座全新的王城,用这样的方式虚报财务数据,大量洗钱。
只可惜百密一疏,被人拍到了破绽。
周济慈陆陆续续拍了很多圈内的私密事,间接帮了税务局很多,也是希望快点把国籍转回来。
和林琅交往后,周济慈害怕林琅心思重,后来就只通过线上方式联系秦洋。
秦洋接过手表和耳钉,这个耳钉其实是个微型摄像头,他专门给周济慈准备拍摄用的。
他继续埋头干饭:“你已经帮助我很多了,不用你再继续拍了,等你国籍转回来,你就可以彻底安心了。不过,你真的不混娱乐圈了?啧啧啧,不是我说,那里可真是个捞金地啊。”
娱乐圈是俊男美女的富贵温柔乡,周济慈虽然不过是个十八线小透明,但因为长相出色,也能接到不少通告,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攒了小七位数的钱。
周济慈淡淡道:“不混了,你也看到网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了,我心烦得很。”
秦洋附和地点点头:“那你今后打算做些什么呢?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周济慈慢吞吞道:“等国籍的事解决,我想再去上学,我这些年赚得不少,想放松一下。”
他和林琅的房子是租的,如今钱也攒够了,房东也在考虑卖房子,等草莓找回来,他就把房子买下,以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
仿佛是想象到那种平稳安逸的生活,周济慈满意地勾起嘴角,脸上笑容淡淡,犹如晨曦绿叶,很是生动。
这时,他突然瞧见饭馆老板的小女孩正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辫,衣着干净整洁,脸蛋精致可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红莲花,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周济慈,眼神里藏不住的喜爱。
周济慈突然就笑了,他果盘里取出一个红苹果,示意小女孩勇敢地过来。
小女孩本来还有些羞涩,但到底抵挡不住美色和美食的诱惑,小跑着来到周济慈身边。
饭馆的老板娘见他是从自家的果盘里拿的水果,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道:“快谢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