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锐抬起头,看向几个人逃走的方向,俞建鸣就在他的斜前方,在看到少年的眼神时心底一阵阵地发冷。
先前里面的痛苦神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墨一般的恶意和仇恨,少年人明明有一张极俊美的脸,却在夜色中恍若恶鬼。
只是恐怖的眼神转瞬即逝,方知锐重新低下头,用受伤的那只手抹掉了林西图脸上的眼泪,连带着血迹也沾了上去。
“哥、你的手……”林西图哭声小了下去。
“没事。”方知锐和他贴着面颊,也闭上眼,“对不起,图图。”
“……对不起。”
林西图怔怔地望着他,直到方知锐垂下头,埋进弟弟伤痕累累的脖颈里,他说了很多声对不起,血和弟弟的泪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林西图看不清他的神色,把眼泪全都憋了回去。
“……”
伤口蓦地刺痛起来,是方知锐环着他肩膀的手在不知不觉地用力,林西图张了张嘴,喊不出痛,只能紧紧地回抱,在血和泪的滋味儿里回抱这棵扎在他心里的参天大树,他幻想里的超级英雄,意识也逐渐昏沉了下去。*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方知锐的脸被狠狠地打偏,牙齿磕破了口腔内壁,他一动不动,没什么表情地把嘴里的血水给咽了下去。
林沐菡眼里含着泪站在他面前,头发凌乱,身上的工作服穿了两天都没来得换下。
一夜之间她的脸竟然显得衰老不少,眼白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他们就在急诊病房区的大门外,打了镇定剂的林西图就静静地躺在其中一个病房里。
林沐菡刚从学校回来,事情发生后隔了五个小时才了解到其中的前因后果,匆匆跑来医院,没想到自己的继子也在这里,从林西图被送来医院后就一直守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
林沐菡慢慢放下颤抖的手,哑声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是那个叫季时的学生主谋的是不是?你班上的同学说那个男生是季家的少爷,喜欢你很久了,一直得不到结果,所以才迁怒到西图身上,是不是?”
“……”
方知锐垂眸,没有说话。
“知锐,你说话呀!”
“……是。”
林沐菡的眼泪蓦地流出来,她跪下身,死死按住方知锐的肩膀,鲜红的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
女人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哭得很难看,再没了温润美人的形象。
当她看到躺在病床上,浑身是伤的林西图时,她就想,大概是老天对她的报应来了。
当初嫁给方裴胜不是没有想要变成富家太太的虚荣心,林沐菡爱美,也爱手握权力的感觉,和方裴胜结婚无疑能让她的事业走上坡路,成为别人嘴里阔绰的豪门太太。
但最后这些私心全成为报应落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权贵圈根本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只要有权有势就能为所欲为,即使是只有十几岁的高中生也是这样。
季时的背后有珠宝世家,也有其他同样家世显赫的同伙可以作伪证,他们特意把林西图叫到树林里,就是因为那里没有监控,逃跑时也能从小路一路逃到学校别的地方。
如果说得再残酷一点,在整件事里,只有林西图自己知道霸凌他的是哪些人。
凭什么她的儿子平白无故地受到伤害,那些伤害他的人还能逍遥法外?
如果当初没有嫁进方家就好了,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林西图会不会过得更幸福?
林沐菡痛哭不已,奔波了整整一天,身体终于撑不住了似的往下滑,头靠在继子的肩膀上,嘶哑道:“知锐,我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弟弟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说他昏迷前记忆就已经开始错乱了,苏醒后很有可能会得创伤性应激综合症,这要让他以后怎么办…?”
方知锐依旧沉默地听她哭诉,直到林沐菡安静下来,整条走廊里只剩下女人的哭泣声。
“对不起,阿姨。”方知锐哑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弟弟。”
听到这句话,林沐菡怔了怔,她捂住嘴,突然抬起泪眼,猩红的眼紧紧地盯着方知锐。
“知锐…我们一起去求求你父亲好不好,他有很多律师,一定知道怎么让那些人受罚……那些人敢这样对我儿子,他们怎么敢……”
林沐菡说着情绪又崩溃了,汹涌的泪水弄花了所有的妆:“他们想毁了西图,毁了我儿子,知锐,阿姨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让他们……”
“不,不需要方裴胜,阿姨你也不需要做什么。”
方知锐忽然出声打断了她,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毫无波澜的黑色海面,说的话让林沐菡在原地愣怔了许久。
“我会让季时付出代价。”*
这场霸凌事件最终以全校老师的封口告终,有小道消息的同学只知道两天前废弃教学楼的小树林发生过高年级和低年级打架斗殴的情况,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情况。
校长办公室和教务处的老师们为了处理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气氛凝重,但对于备战中考和高考的学生们眼里,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
教室里依旧只有笔尖在卷面上不断书写的沙沙声,黑板上距离高考的日子从两位数变成了个位数,越来越近,连吃饭也成了一种赶时间的比赛。
有时校门外会忽然出现几辆只有在网络上才能看到的豪车,路过的学生都会往外张望一眼,和同伴讨论几句异想天开的话,然后马上又因为成堆的试卷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季时在家里躲了几天后就又继续来上课,出乎他的意料,周围的人似乎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徐浩和章明城他们也没有发来什么露陷儿的坏消息。
那天的保安并没有追上他们,所以除了林西图,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那天到底有谁在树林里。
他一整天都保持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直到确认教室里的气氛如常后才放下心来。
走出教室去上厕所前还偷偷瞟了一眼正在做题的方知锐。
少年的坐姿依旧很漂亮,写下的做题过程流畅完美,他没有看季时,也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与之前相比好像变了又没有变,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季时松了一口气,可刚走出教室时却感到一道阴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背上,那种感觉太恐怖了,不像蛇在爬行,更像是一只剧毒的蜈蚣,颤动的千足慢慢嵌进自己的皮肉里。
季时猛地顿住脚步,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僵硬地回过头,其他人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谁都没有在看他。
这种怪异的感觉缠绕了季时一天一夜,让他在课上一句都听不进去。就在他快要受不了,准备在晚饭后逃晚自习回家时,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忽然叩了叩自己的桌角。
季时愣怔地抬起头,看见方知锐俯视着他,手里拿着一瓶鲜牛奶。
那是他中午吃完饭放在方知锐课桌肚里的牛奶。
季时有些无措地红了脸,抠了抠自己的指甲,低头问:“方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这是你送我的牛奶么?”
季时慢慢抬头,方知锐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柔和,嘴角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勾人。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次他竟然没有再把牛奶扔进垃圾桶里,而是说:“谢谢。”
季时微微瞪大了眼,心脏开始雀跃起来。
“现在你可以跟我出来一趟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方知锐道。
第65章 寂寞的星星
这个时间点学生都去食堂吃午饭了,空旷的走廊上只有两双篮球鞋的踢踏声,季时侧耳听着傍晚广播里放的英文歌,一边轻轻地哼一边跟着方知锐被傍晚余晖拉得纤长的影子。
方知锐不急不缓地走在他前方,直到走到二楼拐角处的楼梯间才停下。
季时也跟着停了下来,心脏在短短几秒里又开始不争气地砰砰直跳。
方知锐叫他单独出来是想说什么?
季时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幸好那天晚上他和章明城几个人走得快,根本没有老师看到他们。
方知锐心思那么缜密的第一个人,不经过大脑反复思索后得出来的结论绝对不会说出口,没有确切的证据,总不可能要把林西图的事怪到自己头上吧?
而且方知锐应该不知道自己和章明城的关系才对。
或者是他多虑了,方知锐今天特地没有扔掉他送的牛奶,是一个来之不易的转机。
季时鼓起勇气悄悄上前一步,方知锐却忽然让开了身子,两人的位置调换,一个站在阶梯前,一个站在另一个人对面。
季时愣了一下:“方同学,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方知锐的面庞藏在余晖与半面阴影里,优越深邃的五官被割裂出阴阳两面,看上去美丽又诡谲。
他没有直接回答季时的问题,而是忽然问:“季时,这几天你有联系到过章明城吗?”
这句话猛地提醒了季时,这两天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章明城和徐浩发来半点不好的消息,隔十分钟就要偷偷看一次手机,但所幸微信和短信记录里什么都没有。
与其说是没有,或者说是章明城和徐浩自那天晚上后根本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发来。
季时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撒谎道:“……没有啊,我跟他根本都不熟,为什么这么问?”
方知锐忽然走进黄昏中,和季时靠得很近。
他弯下腰,在季时耳畔轻声道:“因为我见到了他们,见到了当时在树林里的所有人。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季时一怔,霎时僵在了原地。
在脑海完全消化掉这句话后,季时猛地慌乱起来,他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往后退,他越退,方知锐就越要逼近上来,直到自己的脚后跟差点在台阶上悬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把他们的头一个一个摁进了水里,等他们全部喘不上气了才拉上来,你能想象他们快要窒息前的表情吗?”
方知锐淡淡道,一瞬不瞬地盯着季时刷白的脸:“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脸红得像被踩烂的西红柿。他们一边下跪一边求我放过他们,但最后我还是把他们的脸重新摁进了水里。”
季时彻底颤抖起来,方知锐的语气饱含恶意,根本不像在开玩笑,表情却平淡如水,好像说出的话只是在纸上写下名字那么简单。
“不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
方知锐径自打断了他的话:“还有章明城和徐浩,我打断了他们两根肋骨,把钉子钉进了章明城的左手。”
“林西图昏迷前一直在自言自语,说章明城用这只手拿烟头烫在他的皮肤上,既然这只手只会干这种事情,那么还留着干什么?”
“徐浩也是一样,我让他站不起来,跪在地上道歉。只是把他的手指给踩断了而已,他就把所有的事都供了出来。”
“……”
季时又往后退了一步,可背后就是高楼台阶,他退无可退。
哆嗦着想要攀上楼梯的扶手,却被方知锐强硬地隔开了,季时的脸色和墙砖一般苍白,这下连狡辩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以前在班级里私底下悄悄流过的传言,说方知锐虽然是个天才,小时候却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所以才不爱搭理人,表面上看上去越完美的人背地里越残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
他们说对了,季时想,方知锐就是个疯子。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起因和利益会把你们这群人聚集在一起,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你们身上都散发出了一股恶心的臭味,臭味会招来更多的苍蝇绕着转,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你说对吗,季同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季时抖着嗓子,想把方知锐推开,对方却纹丝不动,犹如一睹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