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始终投来一束充满恶意的目光,不再披着平时冷淡矜贵的外表了,扒了那层斯文的皮,这具皮囊下是能将人吸入深渊的魑魅魍魉。
季时在方知锐漆黑的瞳孔中不断破碎、分解、皱缩、最后又重聚成一张狰狞和惊恐的脸。
他害怕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楼梯间,逃得越远越好!
就当季时要转身往下跑时,方知锐忽然又朝他靠近了一步,脸上那些阴郁的神色忽然全部消散了,露出一个堪称柔和的笑来。
他伸手抵在季时的胸膛上,感到手掌底下那颗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
“你喜欢我吗,季同学?”他笑着问。
季时因为他的笑晃神了几秒,张着嘴没有说话。
“喜欢到哪一个程度?”
“可以为了我去死这种程度吗?”
方知锐抵在季时胸膛上的手轻轻一推,季时随着惯性退后一步,后脚跟在阶梯上踩空,身体蓦地变轻,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他猛地睁大眼,喉咙在惊吓下吐不出一个音节。
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里,楼梯间里传来肉体滚落下楼梯沉闷的声音,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季时来不及护住自己的头部,后脑勺重重着地。
“咚!”
那一刹那剧烈的疼痛如同将他的整颗大脑挖空,季时歪着头躺在最底下的地面,眼前很快就被额头上淌下来的鲜血模糊了视野。
他抖着手摸了摸自己脑后,摸到了一手黏腥的触感。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季时急促喘息着,转动干涩的眼珠往上看。发生了什么?
方知锐还端立在楼梯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逆光站在余晖中,脸庞像教堂壁画里抱着羊羔的处女之子,可他脸上的微笑僵硬、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季时喉咙滚出断断续续的“啊啊”声,意识随着疼痛逐渐流逝,他想放声尖叫,却连动都不能动,只能像一堆无机质的枯枝败叶般倒在血泊里。
最后阖上眼前,他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幕居然还是方知锐微笑的嘴角。
这个晚上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再次呼啸着驶入市一中,短短几天内,这座学风森严的重点高中里就出了两件大事。
季时被叫来的救护车抬上了担架,但楼梯间的鲜血还来不及处理,看上去触目惊心。
整个高中部都乱套了,还没正式开始晚自习的学生不顾教导主任的斥骂,一窝蜂地下来看。
在瞥见那摊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大量血迹时,这些从来没经过这种事的孩子又激动又恐慌,被警察呼喝着赶入警戒线后方又慢慢地往前挤。
在慌乱之中他们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知锐穿着市一中高三的蓝白校服,身姿笔挺。
晚风撩开了衣角和耳边的碎发,即将没入地平线的黯淡余光勾勒出男生侧脸的轮廓,漂亮得像梦里才会出现在森林里的精怪。
但他的手腕上拷着冰冷的手铐,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慢慢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那是高三(一)班的方知锐?”
“是他吗?他手上铐着手铐唉,什么情况?”
“别吓我,刚刚思齐楼那滩血你们看到了没有,方知锐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你说啊!”
“他不会杀人了吧?”
“……”
还有五分钟打铃,一段口音蹩脚英文播报结束后,校园广播正在放晚自习开始前的最后一首歌。
“周四广播小站的最后一首点歌,孙燕姿的《克卜勒》,送给大家,祝愿每一位中考生、高考生都能在走上最后的考场前在漫天繁星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熠熠生辉。”
骚动的学生忽然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那个被铐住的学生。
在方知锐靠近时自发地退后一步,好似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警戒线前慢慢地留出一块空地。
方知锐没心思去看他们的脸,那些或惊愕或厌恶或嘲讽的眼神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很多次,在发现由自己的臆想营造出的完美的人不符合该有的一举一动后,完美就成了堕落,天使也能成为恶魔。
可这都和他无关了。
广播里舒缓温柔的女声缓缓流进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等不到你,成为我最闪亮的星星][我依然愿意借给你我的光][投射给你][直到你那灿烂的光芒][静静地挂在遥远的天上]方知锐抬起头,在教学楼之间逼仄的天空中望到了那轮黯淡的圆月。
今夜的天气晴转多云,灰蒙蒙的灰色天幕上剩下一颗璀璨的北极星环绕在圆月旁。
那颗星那么明亮,即使在云雾中也能散发出灿烂的光,固执地守在圆月身边,即便那夜色那么浑浊浓稠,即便前方需要走一段漫长而寂寥的路。
他的弟弟就是那颗傻得可怜的星星,也是克卜勒定律里永远不知疲倦围着恒星转动的行星,麻烦又黏人,可这颗星星原本永远只需要在天上肆无忌惮地闪烁就好了。
前排小声议论的学生忽然噤声了,因为他们看到方知锐低下了头。
前方的警察出声催促他,高挺的少年才重新抬起头,再次看向遥远的天际,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一闪一闪亮晶晶][好像你的身体][挂在天上放光明][反射我的孤寂]方知锐收回目光,恢复成淡淡的表情,不再看夜空,也不再看圆月和星星,脚步逐渐加快,和周围的学生渐行渐远。
广播里的女声随着他的离开在夜色中也逐渐飘渺起来。
[提醒我……][我也只是一颗寂寞的星星。]
作者有话说:
可配合《克卜勒》这首歌看这章
第66章 轨道装置
关于接下来的事,林西图的记忆还是模糊的。
从江边救下小河后,他就被一同送进了最近医院的急救室,观察了一天才转到了急诊病房。
林沐菡就坐在他身边削苹果,林西图呆呆地盯着苹果皮一圈圈落下,最后摔到地上,不甚清晰的记忆也开始抽丝剥茧。
因为方知锐做出的事,霸凌事件不得不被曝光,一时间市一中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高三部的老师除了要监督学生复习,还要频频往警局跑做笔录,忙得焦头烂额,学生们也被这件事受到了影响,在各种阴谋论与恐慌之中步入了高考和中考的考场。
如所有人所料,那一届的初三和高三是市一中建校以来重点率最低的一次。
高考结束后这场风波仍旧没有被平复,返校的学生掀起了反霸凌的风波,逼着校长向所有家长发了通告,在蜂拥而至的记者面前明确向林西图的家属道歉后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季家的丑闻和市一中一时成了所有镜头对准的对象。
高考前方知锐一直待在派出所里,他每天需要面对不同警察的审问和笔录,已经几乎看遍了警局熟悉抑或不熟悉的面孔。
警察以为他起码会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方知锐只是平淡地把所有的事都血淋淋地剖开,包括如何将尖锐的小刀钉进章明城的手里、如何让何浩的腿骨和肋骨骨折,又包括如何差点溺死同样参与了霸凌的其他高三生。
最后又细致地描述了季时如何摔下楼的场景,在这过程中他的表情始终是淡薄的,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无聊不过的事。
朴慧也被方裴胜叫来在审讯室里旁听。
这里的民警平时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见方知锐的态度这么顺从只能面面相觑,在笔录本上刷刷地记下来,只有朴慧越听越心惊,直到最后雪纺衬衫上被冷汗浸了个透。
她在这间小小的审讯室里看到了方知锐几年来隐藏的另一面,一个克制又疯狂的反社会人格。
方知锐在陈述时的引导意识和反侦察意识很强,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却也是假话。
他坦述的心路历程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因为高考压力和同学受害而失去了理智的普通高中生,一直以来不断被季时跟踪骚扰,最后不堪其扰出手伤人。
弟弟也是这场骚扰里无辜的牺牲品。
所以的话都在往霸凌案引导,季时和其他人在成为无辜的受害者之前先被套上了恶意霸凌低年级同学、行为恶劣,且有性侵倾向的少年罪犯。
“据你所说,当时你们两个都在楼梯间里,离下一层台阶很近,我想再确认一遍,是你把季时推下去的吗?还是他自己失足掉下去的?”警察问。
“我不能确定。”
方知锐淡声道:“我问他喜欢我到什么程度,把手放在他的左胸上想要感知他的心跳,可以确定的是,我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他的后脚跟在站着的时候就已经半悬空了,可能被我的动作吓到了,所以他不小心又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可以看看那个楼梯间有没有监控,应该能记录到整个过程。”
偏偏这有那个楼梯间的监控前不久因为大扫除的学生玩弄,被石子砸坏了。
警察对视一眼,神情里尽是不确定的神色,只好继续埋头做笔录。
朴慧心神不定地看向方知锐,对方恰好也将目光投射过来,两人对视。
方知锐的眼睛古井无波,瞳孔的颜色黑得令人产生一种生理性上不适的感觉。
他对朴慧的到来并不惊讶,就像他们在那个咨询室里,无数次观看方知锐自己做好的装置轨道获得成功的实验那样,少年慢慢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坦诚地公布了自己的罪行,却把这里的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们就像装置轨道上的弹珠,只能依靠方知锐布置出的轨道前进,每一步都在他精心的算计中。
包括季时、章明城、徐浩和所有其他人。
朴慧心底忽然生出一股陌生的恐惧,方知锐还在微笑,用口型问她:
“朴老师,我的装置成功了吗?”
朴慧蓦地起身,在其他警察惊诧的目光下低头快步走出了审讯室。
一直以来都错了,不知不觉她和这个自闭症孩子间的关系已经不是患者和咨询师的关系。
他们都是那个轨道装置上的弹珠,不允许出错,不允许逃出,只需要跟着主人的示意往前滚动,触发不同的连环机关,最后得到设计者想要的结果。
所幸季时虽然是后脑勺着地,但最终还是因为抢救及时被捞回来一条命。
高考考场的桌子上,属于季时、章明城、徐浩和方知锐的桌子都空了出来,发下来的卷子被老师用铅笔涂上缺考,坐在旁边的学生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走向自己前往大学的康庄大道。
考场外几公里,躺在病床上的林西图果然如医生所说有创伤性应激障碍的征兆。
关于在小树林被霸凌那晚的记忆都被大脑的保护机制藏在了海马体的某个角落里,变得模糊起来,只要一细想就会头痛欲裂。
中考在即,林西图没办法放弃这么重要的考试,每天都在医院里刷卷子,将这些似真似假的记忆全都抛到脑后,直到发生在小树林的事在他脑海里彻底被篡改。
周围的人都说他这是上学路上被车撞了才躺进了医院,林西图脑袋发懵,不信也得信了,最后终于在中考前一天,带着一身还没痊愈好的伤回校完成了自己的中考。
考完最后一门是下午三点,林西图特地和林沐菡说不用来接自己,要和同学出去吃完饭庆功。
不过这都是假的,既没有什么同学,也没有庆功,只是为了当初和方知锐说好的承诺,等哥哥来接自己而已。
整个高考和中考前夕,林西图只在病房里见过一次方知锐,对方给他带来了一束漂亮的插花和黑巧岩浆蛋糕。
他哥安静地坐在病床边,既没有穿校服,面容上也不见疲色,将掌心摊开来给林西图看。
少年干净宽大的手掌里躺着一只纸折的小兔子,明黄色的身体,耳朵和其他部分却是蓝色的,看上去有些怪异。
林西图接过那只兔子,一弹它的耳朵,纸兔子就在手心里跳了起来。
“哥,这是兔子吗?它的肚子为什么是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