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卜勒定律 第54章

“……”

很久没有传来回答声,林西图在病床上抬起头,却发现方知锐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晦涩潮湿的眼神,像太阳照不到的角落里无处不在的苔藓,慢慢地蔓延到林西图身上,想将他完完全全地包绕住。

方知锐轻轻伸手一弹,兔子又往前跳了一步。

“……因为它的肚子里装着月亮,如果想要相见的人最后忘记了诺言,或者两个人走散了也没关系,不管等了多久,都会在月球上相见的,就在兔子的肚子里。”

这句话说得太文艺,完全不像他哥平时的作风。

林西图听愣了,但还是小心地把纸兔子收了起来,直到方知锐离开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方知锐来病房后没多久,林西图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头痛起来,脑海里闪过的片段让他又有了惊恐发作的迹象,医生匆匆赶过来给他打了镇定剂。

在几身白大褂中,林西图看着他哥慢慢地走出了病房,直到他出院前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林西图一直故意忽略心底不好的预感,他站在熙熙攘攘的校门口,看着冲出来的学生投入父母的怀抱里,在鲜花和气球里放肆大笑。

有几个学生全家人都来了,拉着一条横幅等在校门旁,父母举着家庭相机录像,满心欢喜地想记录自己小孩结束一场漫长旅程后的哭声和笑声。

林西图独自站在一边,从他们的镜头下撤开,结果另一户人家也聚在一起拍合照。

林西图东躲西藏,最后只能藏在靠马路边的树下,焦急又期待地在人群里搜寻方知锐的身影。

他忍不住美滋滋地幻想,想他哥会给他带花过来吗?还是会带毕业礼物来?

可惜他先前住院错过了方知锐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给他哥拉个全场最大的横幅。

好吧,如果他再有钱一点,就请个交响乐团来,从高考结束吹到他哥出校门,最好铺个红地毯,这样方知锐绝对是整个A城最万众瞩目的高考毕业生。

林西图沉浸在完全不存在的幻想里,得意地鼻子都要翘起来。

他就这么站在树下,看一批又一批出考场的学生和家人团聚,又哭又笑,不小心从手心里溜走的气球慢悠悠地飘上晚霞渐起的天空,直到消失在天际。

无数人在这个停车站短暂地下车,又等待着登上下一班车开始另一段漫长的人生旅途。

林西图也在这个下午等候着,直到学生和家长逐渐说笑着离开,直到校门开始关闭,直到老师踩着扶梯取下“市一中中考考点”的横幅。

直到他站在满地花瓣和飘带中,整个校门前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林西图呆呆地站在树下,脚底板传来阵阵刺痛。

他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又一圈,数遍了地上的砖块,看过了每个家长送给小孩的花和礼物,他们都等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为这个重要的日子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可他为什么始终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呢?

是忘了吗?还是没有看见他,和他错过了?

林西图低下头,吸了吸鼻子,他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想把心底的情绪全部咽下去。

可看不见尽头的等待和期望过后的失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羡慕和渴望也是,林西图捡起地上别人不要的花瓣,自己给自己拼了一朵,花刚拼完他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慢吞吞地往保安室的方向走。

保安室里烟雾缭绕,两个保安正在大笑着聊天,见到校门口还有个落单的学生也有些诧异。

林西图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把眼角的湿润悄悄抹掉,问:“我能打个电话吗?”

两个保安噤声,点点头,把座机让给他。

林西图默念着心里的号码,先拨了方知锐的号码,可只呼叫了几秒后对面就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的冰冷忙音。

他的手一下子颤抖起来,立刻把电话拨给林沐菡。

对面很快接通,林沐涵如常的声音传来:“西图,你吃好饭回家了吗?我怎么没看见你?”

林西图抖着嘴唇,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断断续续地问:“妈…哥哥呢?他说好今天来接我的,怎么没有来?”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林西图的呼吸忍不住放轻了,才听到林沐菡哑声道:“哥哥他昨天出国了,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他没有跟你说吗?”

“……”

林西图举着话筒,怔怔地看向窗外,任由泪流了满脸。

那颗马路边的树底下似乎还有个傻兮兮的影子,不知疲倦地绕着大树转,从地砖的这头跳到那头,哼着《月光》的节奏,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一个不可能来的人。

方知锐走了,把他抛在这里,抛在这个湿热而朦胧的六月雨季里。

作者有话说:

哥像电子仿生人,仿生人会梦到爱他的小狗吗?

第67章 你把我变成了你的东西

方知锐彻底激怒了方裴胜,莲苑别墅的菲佣每天都只能捏着力道走路,二楼的琴房经常传来琴盖砸落的声音,吓得她们不敢分出一点心神闲聊。

听闻男主人的小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躺在医院里,大夫人也跟着好几天没有回来。

别墅里整日冷冰冰的毫无生气,那个沉默寡言的大儿子自从一个星期前回家后也再没有出去过。

方裴胜一边要和林沐菡打离婚官司,一边要应付长年累积下来的各种绯闻,私人律师每天行色匆忙地来往于律所和莲苑别墅之间,每次从方家出来衬衫已经湿了一大半。

律师给方裴胜处理了将近快十年的琐事,知道自己的主顾绝不允许自己因为有一个高功能自闭和反社会倾向的儿子而被上流圈诟病。

可能有什么办法?

方裴胜发的火都成打在了棉花上,每次看到被关在房间里依旧不言不语的方知锐,方裴胜都有一种错觉€€€€这个不向阳的房间依旧冰冷而没有生气,而他的儿子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冰冷注视每一个人。

即使被软禁在方寸之间,他依旧掌控着他的装置,隐约间钢珠随着轨道向前滚动的声音还在轻响。

这种感觉让方裴胜不寒而栗。

甚至成了未来缠绕在方裴胜心头的阴影,父亲惧怕自己的儿子,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以至于出国后方裴胜几次动了要将方知锐送进柏林的精神病院这种念头。

但林西图不知道这些,后来的事都是林沐菡说给他听的,如果他哥不开口,他可能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或许是溺水的后遗症,又或者是应激障碍还在起作用,每每想到季时,林西图都会想起那夜在树林里漫长而痛苦的一个小时,喉咙里的苹果块立马吐了出来,林西图趴在病床的床栏止不住地干呕,把林沐菡吓坏了。

“别想了……图图,别去想这些了,已经没事了,咱们现在不都好好的吗?”

林沐菡抱着他,眼眶擦干后又变得湿润起来。

林西图拉起自己的病服袖子,小臂上的肤色健康,已经一点伤疤都没有。

如果记忆也能跟肉体上的伤痕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了,可它依旧盘踞在林西图的脑海里,在每个深夜都会成为一个不断重复播放的片段。

他咬着指甲,心惊胆战地想,如果当初季时没有阻止徐浩想做的事,他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后来恨意和恐惧都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反胃,林西图迫切地想要见到方知锐,可他哥就像当初那样忽然消失了似的,在他白天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每天早上床头花瓶里变幻的鲜花和空气里淡淡的青柠香才能让林西图安心下来,确认方知锐每晚都在他睡着的时候来过病房。

除了林沐菡,病房里陆陆续续来过很多人。

秦瀚宇一开始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诉衷肠,后来干脆以看望同学为由天天请假窝在林西图的病房里打游戏,林西图想让他滚都不行。

“你真的是要吓死我了,跳江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在考验老天爷会在你临死之际赐予你超能力还是让你转生成异世界的史莱姆啊?如果你和小河都没能被救起来怎么办,你就这么去了我怎么办?!”秦瀚宇控诉道。

林西图恹恹地躺在床上看手机。

那片滩涂偏僻,当时除了老师和警察没什么人,普通人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这么惊险的事,要是被送上新闻了他可吃不消。

“小河怎么样了?”他问。

“医生说她溺水的时间不长,抢救得也及时,对身体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能出院了,我看她病房里有老师陪着,应该没什么事。”

林西图松了一口气,起码他没白跳江。

“你这几天来的时候……看见过我哥没有?”

他翻过身,看过来的眼神阴恻恻的。

秦瀚宇被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放下手里的游戏机,如实交代:“没有啊,倒是经常看到你妈,咋了,你哥不肯来看你啊,这么可怜?”

“没有,我就问问。”林西图垂下眼。

他哥大概是全世界最不像人类的人了,冰冷寡言,做出的事都不按常理来,根本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林西图就像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天天刮彩票,就为了能在他哥这张彩票上刮出大奖来。

他想了个法子,晚上睡前都折一只纸兔子,把兔子的肚子涂成黄色,耳朵和腿涂成蓝色,就像以前那样。

第一天的纸头上写着“哥哥,好想你”。

第二天写“现在为什么要和季时走那么近”。

第三天写“有人在等你,为什么不肯见见他”……每天早上兔子都会从床头消失,明显是被方知锐拿走了,但除了漂亮的鲜花和水果,他哥从来没有给过他回应。

林西图脾气也上来了,一直死折兔子,一边装可怜说自己晚上睡不着,一边控诉方知锐行径之冷漠令人发指,这个幼稚的行为一直持续到他出院前那天。

这几天他头痛恶心的症状缓解了不少,经常到住院部楼下散步。

有时他能远远地看到两三个穿黑衣的保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大概是他哥派来的,林西图就当作不知道,慢吞吞地在花坛边上逛来逛去。

出院前的那个晚上林西图照例下楼散步,这次竟然让他刮出了大奖。

通往门诊部的路上,林西图终于看到了方知锐。

12月底夜晚的风已经冷得刺骨,方知锐却只穿了套单薄的深灰色西装,连大衣也没有披上,像是刚从某个宴会场出来。

男人背对着他,正和牵着小河的朴慧说话。

小河穿着不合尺寸的儿童病服,低着头任由朴慧牵着,不动也不说话,像只断了线的娃娃。

朴慧低头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又对方知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林西图站得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也不上前打扰,等三人分别后他才悄悄地跟在方知锐身后,一路往医院大门走。

方知锐的步伐很快,林西图怕走到门口跟丢,又怕被人发现,紧紧地缀在后面,羽绒服里都起了层热汗。

可走着走着前方的路就变了,方知锐根本没往医院大门走,而是拐到了另一条小路里,在林西图离他只有五米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林西图。”

林西图当作没听见,继续靠近方知锐,最后扑在他哥背上,紧紧抱住男人的腰。

“……哥。”

林西图脸埋在方知锐的脊背里,闻到熟悉的男士香水和青柠味后,终于像个被糖果抚慰了的孩子,这几天心里的焦躁和委屈都被抚平了。

明明他哥什么都没说,只要闻到对方的气味,听到对方的声音,林西图就像被套上了一个没有形状的项圈,绳子的那头被方知锐紧紧地捏在手里。

“哥哥。”他不争气地红了眼,又黏糊地叫了声。

“头不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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