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影像晃动着,从模糊变为清晰。
朦胧的雨天里,院门前的小沙弥憨憨一笑,“什么才是时候?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既然方丈不见您,肯定有他的深意,施主请回吧。”
第54章 噩耗
明空不肯见他, 柏若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来的急且重,沉甸甸压在心尖上。他忽然就丧失了见明空的兴致。
因为明空的态度已经告诉了他,此行的答案。
柏若风对小沙弥道:“麻烦你转告明空大师, 就说我一直在京城,若他改主意要见我了,遣人来镇北侯府即可。”
小沙弥应下,一如来时般站在后院门口, 目睹着他远去。
绵绵细雨落到泥面上, 掺成泥浆,泥浆溅上鞋面, 粘在鞋底直打滑。
进了林间,柏若风更小心了,饶是如此, 粘腻逐渐裹住鞋底,他脚下一滑,“诶!”快速挥了两下没打伞那只手试图保持平衡,下一刻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握住, 带着往前一个趔趄, 稳住了。
油纸伞面撞在了一起。
柏若风抬眼看着来人,收回手, 把伞倾斜着举高了些,“你怎么来了?”他歪了下头, “跟着我?”
“不算跟着。”方宥丞收了自己的伞,厚着脸皮钻进他伞下, 抖了抖手上伞面的水珠, “回京后去侯府找你,你那小厮说谎都不会说。想到你经常去护国寺, 便来撞撞运气。”
“豁!你怎么那么闲啊!”柏若风打从心底惊叹。
方宥丞扭过头看他,指指自己脸上因为休息不好而有些憔悴的脸色,以及那两个显眼的眼袋。虽然没有说话,却把柏若风引得哈哈大笑,边笑边大力拍方宥丞肩膀,险些直不起腰来。
感受着后背不轻的力道,方宥丞无声叹了口气。
柏若风带着他往前缓慢走去,“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啊,小心长满脸褶子。”
这一句问话恰好合了方宥丞的意,方宥丞趁机把心里藏了多年的疑惑说出口:“你和明空大师之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柏若风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方宥丞坦然回视。柏若风挑起一侧嘴角,焉坏焉坏地,“怎么?感兴趣?”
等方宥丞点了头,他才扬了扬下巴,道:“偏不告诉你。”
方宥丞并没有多大意外,盯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回不过神来。
两人撑着一把伞,并行走至山腰间,天地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盖子,把他们两个牢牢圈在伞下小小的空间内。方宥丞真心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不尽,他甚至有那么一刻不理智地想把山脚下的护卫全部遣退,留他和柏若风走回京城。
气氛难得和谐,方宥丞出声道:“我问你那个问题,并不是在探究你的秘密。”
“嗯?”柏若风来了点兴趣,侧过脸看他,等他说下去。
方宥丞心下一跳,呼吸都放缓了几分,他道:“你有什么愿望,与其寄托在一个远离红尘的和尚身上,不如说与我听,我会帮你。”
柏若风想了想,认同点点头,又失望地摇摇头,“有些事,只有和尚能帮我。”
方宥丞眸色深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不行吗?”
“不行。”柏若风摇头,“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解决不了的东西。”
眼看方宥丞陷入思考,已经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去。柏若风心底有些后悔方才多嘴,中了方宥丞的话术。柏若风打断他的思绪,“别想了,你帮不了我的。若是真有需要你的时候,希望你别忘了我们年少情谊,到时候伸个援手。”
方宥丞的视线转到柏若风面上,郑重其事道:“若风,你可以对我再要求多些。只要你需要,只要你想要……我都帮你。”
“陛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我当然信。”柏若风哈哈笑着打岔,问起朝中事宜。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近臣暂且不说,段家犹如巨树般盘踞朝堂多年,有树的地方,自然就会养活无数虫子。
年老多病的段公良在秋猎行军中寿终正寝,后事交由段轻章处理。如此一来,便全了桃李满天下的三朝元老最后的脸面,既是与高飞燕的交易,也是断了段丞相门下其他人借文墨抹黑太子的念头。
方宥丞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把自己的人一个个安插入要位上。
‘段轻章’便是此时来自荐的,他很聪明,上来就把自己的假身份和盘托出,亲手交出把柄。再直言自己在秋猎中的通风报信的事迹,来换取太子信任。最后提及自己逝去的亲兄长,交好的朋友柏若风,以此来钻人情。
段轻章身为段相独子,对外身份特别,方宥丞几乎不用怎么想,在这个特殊节点把送上门来的棋子收入麾下。
而在此后,段轻章以事实证明,其能力不输于父兄。
段轻章从东宫回府,面上残存着喜悦。他才回到府内,就见到了高明彦。高明彦一身铁甲,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喊他。段轻章踏入院内,就见到了高飞燕的婢女,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对外,他与高飞燕是夫妻。借着高飞燕怀孕的名头,他与高飞燕向来分居。段轻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藏好了自己的情绪,才进门去。
房门关上,房内只剩两人。高飞燕坐在桌边,把玩着手中空杯,对面还留了盏热茶。
段轻章走过去坐下,乖乖喊了声:“嫂子。”
高飞燕抬了下眼,扫到他那张脸时,眼神闪烁,避开了视线,看向旁边的屏风。“话不多说,我来找你要和离书。我知你难处,离事发已经过了近三个月,段重镜已经被销户,从律法层面,段重镜已经死了。”
“你可以继续用他的名字,我不会拆穿。今日来,是想你写封和离书。过几日,我便带段欣离开京城,回万州高家。”
段轻章心下一跳,他最怕的就是高飞燕,这种怕源于无法弥补的愧。
段轻章想了又想,艰涩开口道:“嫂子,是我有愧你和欣儿在先。说到底,那日如果我没找大哥,大哥就不会去找父亲……”巨大的响声打断了段轻章的话。
段轻章脸侧到边上,耳边嗡鸣不止,他舌尖顶了顶口腔,尝到了血腥味。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心底松了口气。
这一巴掌,迅疾且毫不留情。
“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死,我不会失去夫君,欣儿不会出生就没有爹!”收回手,高飞燕恶狠狠审视着他,把心底所有的怨恨释放出来,“况且,你还把他的身份,多年积累的名声、人脉,全盘收下。这巴掌,是你活该的!”
“是,所以我受了利,更该承好责。和离书我会写,嫂子希望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段轻章垂下眼,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贪婪,乖顺道,“至于段欣,嫂子带着他怕是不方便,容易惹人非议,不如留在府内,我会待他如亲子,以后段家都是他的。嫂子若不信,我便在此立下遗嘱,往后每年都带段欣去万州探望。”
“不必了。”高飞燕转开视线,似是不愿多看那张脸一眼。
桌下打了人的那只手在颤抖,她调整着呼吸,控制着情绪,冷漠道:“段欣我会带走,他的东西我都会带走。至于府内财富,按兄弟分家划分,我只带走段欣应拿的那份。”
他一个没有走过明面的人,高飞燕竟愿意与他平分!段轻章惊讶地抬头,睁大了眼,“嫂子,我何德何能……”
“既喊我一声嫂子,就不要反驳。”高飞燕皱眉。
段轻章欲言又止,眼看高飞燕始终不看他,捏紧了杯身,不耐越加明显。
他有什么可以回报?可笑如此,他浑身上下,或许只有一份诺言尚且有些价值。段轻章倏然起身,朝高飞燕拱手一弓,发自内心道:“若日后段欣有需要,只管来这里。他永远是相府最尊贵的大公子。”
高飞燕并没有放在心上,起身开门离去。
段轻章心头巨石终于落下。他赶去书房,整理起兄长的东西来。方才高飞燕说几日后会走,又说‘他’的东西都会带走,想来是要做纪念的。
书房曾经是兄长在用,后来他顶了段轻章的身份,为了熟悉段轻章的人情往来,他在书房详细翻找过。
段轻章把东西都整理出来,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想起什么,绕到书桌后,从桌下柜子里拿出一沓沓信,皆是兄长与柏云起来往的书信,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
多年来两人联络不断。面对遥远的友人,兄长总把近况告之。段轻章凭这些书信,详细了解了‘段轻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事发后,段轻章模仿着笔迹和语气,试着给柏云起回了一封信。如今算了下快两个多月了,为什么柏云起还没回信?
难道,是柏云起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段轻章心下一跳。这时的他,还没想到平稳多年的北疆已然蒙上一层阴影,呈风雨欲来之势。
镇北将军柏望山若一杆平定军心与民心的长枪,牢牢驻守在曜国最北的地方,面对着最凶猛最有野心的敌人,谁也无法想象失去这柄长枪的未来。
顺着南曜的北疆出去,过了天元关,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秦楼月一路上躲过来自段家、太子等多方的追杀,身无分文带着舆图逃出曜国,全身上下被披风罩的严实。她穿过白骨累累的战场,历经数月,终于赶在新春前,回到越国京城皇宫之中。
越国皇帝纵情声色犬马,子女众多,每回宴请必然兴师动众,花费的白银若河流不绝。与满是血腥气、伤痕累累的边境不同,入了京城皇宫,所闻千金暖香,所见尽是富丽堂皇,酒池肉林,她在厅内揣着那张舆图不安地徘徊着。
门开了,秦楼月兴奋地抬起头,脸色却变得惨白,她后退一步,“我要见父皇!怎么是你?!”
“嘿?就你个小贱蹄子也想见父皇?”秦剑南居高临下道,“什么态度?来人,教教她怎么给兄长行礼。”
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上前,意图抓住秦楼月。秦楼月知此事事关重大,决不能被这人拿下。因此不顾一切暴露会武的事情,以利落的身姿躲开追捕,反手打晕两个侍卫,冲出门去。
秦剑南抬了抬眼皮,享受着新欢的侍奉,端起茶盏吹了口茶面,翘着腿悠然自得。
下一刻,秦楼月面色难看,倒退两步回到厅中。
马森将军狞笑着,带着一众士兵在门外步步紧逼。秦剑南吞下一口茶,合上茶杯。清脆声中不时合着拳脚声。
两个侍卫一人反压着一只手臂,把越国的圣女大人按压在太子面前。马森得逞地笑着,抓着秦楼月的长发,压着她实实在在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头,磕得头发凌乱,额间血流不止。
“本殿下就知道你心思野,不服管。”秦剑南亲昵地用手指隔空点点她额头,“特地带了人来。”
马森毫不顾忌从她身上翻找出那卷舆图。他拿到舆图,第一时间不是呈给秦剑南,而是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看得双手颤抖,眼中现出红光,面露癫狂,仰天大笑,“柏望山啊柏望山,你也有今天。待我一雪前耻,踏平他娘的天元关!”
“不可!”秦楼月脑子被砸懵了,回过神听此一言,大惊失色。
马森出了名的杀伐过重,手段残暴,昔日屠城的事她尚且记得,忙道:“如今两国交战伤亡诸多,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国库空虚,休养生息方为长远之道,为什么要徒增杀孽?光凭这张舆图,能换回多少俘虏和粮食?”
“妇人之仁,哼!”秦剑南搂着怀里的伶人,轻蔑道,“那些俘虏输了,死不足惜,要他们回来做什么?等打下曜国,别说粮食,到时候金银珠宝,还有美人,岂不全是本殿下的了?”他笑着轻佻拍了拍伶人的脸蛋。
“哦,对了。”秦剑南转过头道,“若不是阿宝传信,本殿下还不知道你真能从神神叨叨的大祭司那学到些有用东西。既然这样,以后你就不用做圣女了,本殿下要送我的乖乖宝贝去做圣女。”
他怀里乖巧依附的伶人一听还有这种好事,竟能从三教九流脱身,成为一国圣女,瞬间双眼放光,把秦剑南夸上了天。
“至于你€€€€啧!”秦剑南看着还在挣扎的秦楼月,厌弃道,“你的价值到此为止了,女人就该发挥点女人的作用,恰好哈巴特部落首领来求娶公主,过几日你便跟他回去吧哈哈哈……”
“父皇!”眼尖的秦楼月大喊道,“父皇救我!我不要嫁!父皇€€€€”
门没有关,此地又是皇帝书房边上的小厅,大腹便便的越帝只是路过,压根没有搭理。
眼看越帝的影子在门上越走越远,要彻底消失了。秦剑南讥诮不已看着她,仿佛被一只竭力求生的蝼蚁取悦。
秦楼月脑子转得飞快,猛地想起什么,声嘶力竭吼道:“父皇!儿臣给您带回了南曜国的长生药!”
此话一句,秦剑南变了脸,瞬间起身,踹了秦楼月一脚,“胡说八道!”
越帝带着若干人折返,浮肿的眼睛一扫,秦剑南便怂了。
越帝站在门外,将信将疑,“你刚说什么?”
秦楼月紧张到不断吞口水,她道:“其实、其实南曜国的皇帝身上有一种会早逝的怪病,就像他父亲一样!”
这话的确不假,越帝与曜国先帝打过交道。他眯起眼,不以为意地看着眼前自出生就被断定为灾星的女儿,问:“然后呢?”
“然后,”秦楼月脑子飞快转着,“然后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儿子,就是曜国的太子给他搜刮天下术士,花费无数珍宝,终于研制出了一种丹药,叫做、叫做神仙丹!”
鼻青脸肿的秦楼月挣开侍卫的钳制,膝行两步,快速道:“这神仙丹能治一切疾病,还能让人延年益寿。儿臣所说句句属实,父皇不信,可以去查!”
秦楼月满脸真诚,双眼发亮,“此次除了舆图,儿臣不远万里带回来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神仙丹的药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全都在这里,只为献给父皇。”
一字一句,无不动摇着越帝的心。肿圆的脑袋上,那狭小的眼睛显而易见已经露出了兴趣。
秦剑南心气不顺,上前一步:“父皇,不要信她!”
越帝命人把秦楼月扶起来,这个时候,才回头毫不客气斥责秦剑南:“她到底是你妹妹,一国公主,你怎能让她这么冷的天跪在地上?”
她这个公主什么时候名副其实过?秦剑南张嘴欲反驳,越帝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带人摆驾回宫。
在他身后,秦楼月低下头,一如当初的乖顺,然滚烫酸辣的眼眶载着恨意。
活了二十四载,越帝头回为她说话,是为了并不存在的‘神仙丹’。
如果秦剑南这样的人,当初在胎里都能被批命是北越未来的希望,并且因此得封太子。凭什么身为龙凤胎中的一员,她只能是个灾星?就因为性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