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要求唱完最后一句,司仪已是满头大汗,没忍住看了天子一眼,唯恐圣上不满。但他只看到喜形于色的天子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相对而立,他们久久对视着,像是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清对方的容颜。
从年少到如今,见过彼此成长的时光,亦见过对方的狼狈不堪与意气风发。时间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原来他们竟共同陪伴度过那么多日子了。
柏若风勾着轻浅的笑意,俯下身去。方宥丞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心头小鹿乱撞,他匆忙拱手鞠躬,与之互行一拜。
礼成,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上繁星点点,院里摆了几桌宴席,觥筹交错间,把本来冷清的侯府弄得热闹非凡。
与之相对,只有两人的新房很是安静。
画屏后人影重合,罗带轻分,衣衫滑落,层层叠叠似红玫盛开。
汗湿枕巾,房中轻响,有人喊着情郎名字,呢喃着不安,“呃啊……若风……”
“阿丞,我在。”柏若风垂下头,长发垂落,挡住无边春色。他唇边含着笑意,俯身轻蹭着方宥丞额头,眸光温柔缱绻。
风熄了精致的龙凤花烛,鸳鸯锦被里风兼雨,十指交缠。月下红花含玉露,色授魂与,一响贪欢。
七日一晃而过,该回京了。柏若风与心里唯二放不下的两人好好拥抱告别,和等着他的方宥丞上了马车。
车队一路南下回京。秋风渐起,已然见路上树木染了黄色。
回宫后,方宥丞把皇后凤印交给了他,柏若风一直推辞,直到方宥丞绞尽脑汁说后宫空置,如今的凤印没有什么实际权力,只是表明皇后身份和地位,让他安心收着玩,柏若风才肯接下。
方宥丞回宫后就不得不忙活政事,两人一直住在一起。
这日一如往常,柏若风放下手中泛黄的史书,撑着脑袋看他批改奏折,方宥丞写着写着乏困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在书桌上不知不觉睡过去。
看着他的睡容,柏若风放轻脚步走过去,拨弄了两下当今圣上鬓边碎发,方宥丞许是真忙累了,没有半分反应。
柏若风让春福去寻了件毯子,回来轻轻披在他肩上。
柏若风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前朝‘圣旨’,回想着这几日方宥丞的不安,无声叹了口气。
“阿丞。”他弯下腰,眷恋地亲了亲方宥丞额头,笑如暖阳,声音却轻得要随风而去,像是说与自己听,“世间安得双全法。”
他给方宥丞理了理乱发,旋即转身,出宫向护国寺而去。
第88章 招魂
见君山上, 护国寺内,又见明空。
看着身披袈裟的瘦弱主持四平八稳走来,柏若风抬手寒暄着, 尾音轻佻地上扬,“一别多日,大师可好?”
往日里他每次来,心里都是带着股怒意和怨气, 因而说话气冲冲的, 还带着刺,恨不得把眼前的秃驴扎死。
一别数日, 许是‘尘埃落定’。有了方向的柏若风心境平和,再见明空时,竟和颜悦色起来了。
明空反而不习惯了, 他低头念了句佛号,“贫僧一切尚好,施主此行看来收获不少。”
“的确不少。”柏若风拿出一方金黄的旧布,“但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靠您给的佛珠, 寻到了所谓的‘真龙宝藏’之处,那里全是书籍。哦, 对了。大师请看这个,这便是护国寺最初那位高僧留下的法阵的原型, 传闻中仙人留下的宝物。”
明空大师怔住,他抬出双手, 小心地接过那方旧布, 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布上两行瞩目大字。
€€€€此乃仙人赐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万不得已, 切勿私用!
€€€€此阵用于请仙下凡,庇佑我国,非皇室不得擅用!
旧布后边,大块大块的密密麻麻的法阵,印证了柏若风的说法。明空大师手抖不已,那块布便从他手中脱落。明空大师忙去捡,紧紧抓着,又珍惜地捧着,迟迟说不出话来。
半晌,柏若风只听他声音颤抖低声念了一句,“师父……”
那句声音,不像如今的护国寺方丈的,倒像是当年那个懒散小沙弥的。
柏若风看着他陷入怀念的模样,咽下追问的话语,在原地等着。
过了快半炷香的时间,明空与柏若风对坐。明空整理着茶具,也在整理着复杂的心绪。热水注入壶中,茶香飘溢。
“贫僧知道施主想问阵法的事情。只是可惜,贫僧所知不多,怕是无法帮助施主。”
柏若风不急,把曾经自己和方宥丞做过的尝试都和盘托出。
“依施主所言,曾经用鸡血、人血尝试过,都是失败。”明空捻着手里的新珠串,想了想,“鸡血可以理解。但若用人血也失败,那是否意味着,法阵对献祭人的血脉、愿望、性命等有所要求。”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通。”柏若风把玩着茶盏,抬起的眼眸清透,却也锐利似刀,“大师可还记得当初的说辞?”
不等明空开口,柏若风道:“这是请仙法阵,本该请仙下凡。而观真大师的愿望是请皇后星下凡。”
明空抿着唇,捻着佛珠的动作停下来了。
当初他说,观真为了请皇后星下凡丢了性命。
然而今日,一切谜底揭开。法阵实为请仙阵。但事实上,‘仙’没下来,柏若风来了。
“且不管愿望是什么,无论如何,法阵都不该‘请’到我。最怪异的是,一切顺理成章。”柏若风摊开手,自嘲道,“您看我,哪里像那无所不能的仙人?”
这其中定有蹊跷。
“可能是仙人听到师傅的愿望,派施主来回应。”明空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事情。
若这样说,那法阵不该是请仙阵,而该换名字叫许愿百灵阵法了。
“与其说这些,”柏若风叩了叩桌面,“明空大师不妨再仔细回想过程,当日观真大师坐化之时,还有什么异样?”
异样?心头乱糟糟的明空闭了闭眼,在一片平静中仔细回忆。
没有异样。
师父是在小院内走的,走的时候,佛珠已经交给了他,身下是传说中的‘请仙法阵’,隔着狂风,明空依稀听到观真口中呢喃着佛号……
不,不对,不是佛号。
明空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
柏若风把玩杯盏的动作一顿,面上轻松的神情变得严肃,他死死盯着明空。
明空呼吸急促,擦了擦额间冷汗,“除了请仙阵,还有……寺内秘而不传多年的禁术招魂咒。”
使用禁术,会招来邪祟,会被寺内除名,会成为一生都洗不清的污点。
观真是捡了他,把他抚养长大的师父。当日只有他离得最近,目睹了观真使用阵法,请仙阵本就玄乎,把一切归于请仙阵,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师父既然逝世,那就不要再污了观真努力一生的护国法师名号。于是明空把一切瞒的严严实实,严实到他把自己也给骗了,把相关的记忆都忘了。
只有骗过自己,才能骗住所有人。他要维持住师父清誉。
“有意思。请仙阵加上招魂咒,竟把我给招来了。”柏若风双眼弯弯似月,朝他摊开手,“大师看我寻觅那么久,会帮助我的吧?”
明空皱了皱眉,明白他的想法,认真看向柏若风,“施主三思。”
“我已经三思了二十四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四年?”柏若风单手压在桌上,上身前倾,“明空大师觉得,我若以身试之,许愿回到最初的地方。那是我先殒命,还是神仙先回应我呢?”
明空不言。
“人生甚短,”柏若风退了回去,喉间溢出一声笑来,张狂道,“我做一回赌徒又如何?”
他眼含威胁,看向明空,“既是观真大师把我‘请’来的,大师作为他的徒弟,会负责善后的吧?”
明空面色苍白,挣扎许久,最终念了句佛号,垂眼道:“如施主所愿。”
柏若风心满意足,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回去。“阿丞该忙完了,我得回去陪他用膳,大师,我们还会再见的。”
小沙弥把柏若风送下山,明空还坐在原位思索。
一个不速之客的嗤笑自外间响起,“看来,大师与我家若风相谈甚欢啊。”
门扉被唐策毫不客气拍开,一席黑衣的方宥丞神情冷漠站在外间,边上还有被两个护卫按倒在地挣扎的小沙弥。
小沙弥艰难抬起头来,“方丈,这位公子带了许多人来,我们拦不住。”
“无事。”明空摆了摆手,对来者不善的方宥丞道,“施主,借一步说话。”
护卫守在外间,方宥丞坐在柏若风刚刚的位置,先发制人问了句:“朕知晓护国法师皆有一脉相承的占星之术。近日大师可还有夜观星象?”
明空不明所以,“自然。”
方宥丞把玩着柏若风刚喝过的杯子,玩味地勾了勾唇。他放下杯子,意味深长看向明空,“那……最近可有再见到天上神仙下凡?”
明空先是疑惑方宥丞为什么会这样问,待见到他唇间那抹阴恻恻的笑时,一种不好的推测涌上心头。
明空睁大了眼,拿着茶壶的手一抖,打翻了茶盏。
“你!”明空看着不言不语似乎默认的方宥丞,只觉得毛骨悚然。
上一回‘神仙下凡’,是观真以命相抵。而今方宥丞问:最近可有再见天上神仙下凡。无异于告诉明空,他最近以人献祭来查探请仙阵法。
“看来是没有啊。”方宥丞从明空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颇有些遗憾。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明空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再睁眼时,万分恳切道,“陛下,请仙阵法一事诸多未明,草菅人命要不得啊!”
方宥丞弹了弹袖角沾上的灰尘,闻言抬了下眼皮,面无表情,油盐不入。
明空实在是没办法了,“柏公子若是知道了,容易与您心生嫌隙。”
“啧。”方宥丞本不欲理会,但看明空叨叨个不停的份上,他不耐烦道,“都是些死刑犯,你慌什么。”
“不过,若大师再想不出法子来,死刑犯杀光了,朕就得想想抓谁了。”方宥丞信手指了指窗外路过的和尚,语含威胁,“朕看那个小沙弥就很合适。”
明空显然坐不住了。
方宥丞指尖敲了敲桌面,“你与若风的话,朕都听到了。”
他眯了眯眼,自柏若风给他披上毯子时,他就已经醒了。
柏若风担心贸然行动会让他不安不喜。而他担心自己会让柏若风为难。从回京后,两人都有着无法言明的心事。
而今或许,是一切了断的时候了。
“大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也来度一下朕。”方宥丞慢条斯理起身,抽出腰间利剑,明晃晃架在了明空脖子上,一条血线自颈肩滑下,染红了主持的袈裟,“夫妻本为一体。大师既然愿意帮若风,那必然也会帮朕的吧?”
明空长长地叹息一声,满面苦涩,“自然。”
“大师打算怎么帮?”方宥丞好整以暇问。从始至终,剑都架在明空脖子上。
明空沉默良久,看向方宥丞,“其实,看完柏公子带回来的‘圣旨’,贫僧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未曾说出口。若是那猜想为真,那么陛下寻再多的人去祭阵,都无济于事。”
他本不打算说,而是先拖着柏若风,好劝柏若风放弃。但没有想到的是,方宥丞如此肆意妄为,还听到了他们的话。
“无济于事的人里,也包括若风吗?”方宥丞眉心一跳,仿佛见到柏若风重伤却一无所获的未来,感到心惊胆战。
“若是猜想为真,柏公子哪怕祭阵也无济于事。”明空捻着佛珠,低声喃了一句佛号,“陛下亦知,阵法传与天元王朝的皇室,供奉于钦天监内。那张‘圣旨’一直在强调阵法非皇室不得用,或许这个阵法,只有天元王朝的皇室血脉能用。”
当初天元王朝灭国,则不知道是皇室宗亲已经忘却了阵法的限制,还是说无人愿意祭阵。导致这么一张本该有大用的阵法,没能发挥作用。
至于后来,守护天元皇室的钦天监奉命带着所谓的救世阵法在沙漠隐世,若不是有限制,为何钦天监的人迟迟不用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