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玉像是被他问得烦,反问了他不清楚的事:“你可曾去看那座在建的私塾?”
“我哪能啊?母妃只说我明年也会进去读书,我也纳闷着呢,好多事情不清不楚。”顾小灯搬着椅子再坐近些,“瑾玉,还好你来找我了,你来了我就像是有眼睛,有耳朵,有翅膀了。”
顾瑾玉受伤也坐得端正,闻言才低头看向他,轻轻一笑。
顾小灯原本有满肚子话,看了他的脸又有些于心不安:“我不烦你啦,你还是休息好了,看你很累。”
“不累,也不烦,小灯需要什么只需开口,我永远会帮你。”顾瑾玉附他耳畔轻声,“我担了你的命,也欠了你的命,他们不认你,我会认,帮你是我一生的本分。”
孤立无援的少年人易感动,安心是一句话的事,信赖是一段岁月的堆叠。顾小灯在他的圆圈里,心软又心酸:“说什么呢你,你看你现在残花败柳的惨样,还是顾着自己吧!你要睡觉吗?吃饭吗?”
“……残花败柳不是这么用的。”
顾小灯越发想让他好好休息了,便揪着他袖口半赶半带让他去平躺:“是是是,你有学问,大学问少爷,等你好了再陪我读书,到时候我一定狂问你,问到你口干舌燥。”
他把顾瑾玉指使上床板躺着,蹲在床头伸手揉他太阳穴,把以前照顾养父的那一套照搬到顾瑾玉身上,养父常夸他手劲手法都好,时处病痛中让他一顿按摩能舒服地尽早入睡。
顾瑾玉不复从容:“小灯,你做什么?”
顾小灯坦坦荡荡:“照顾你啊。我帮你揉揉,保准你脸上的淤伤好得更快,没几天又是朵光鲜亮丽的高岭雪莲。”
“为什么是莲花?”顾瑾玉怀疑他在骂人。
“就是一种感觉,你冷淡又漂亮。”顾小灯按下他抗拒的右手,随心所欲地说话,“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好看,气势足得很,再怎么和善也又高又冷。后面在水池里捞你,你出水的时候像那什么出水芙蓉,很是惊心动魄。”
顾小灯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来,话痨属性大爆发,哗啦啦滔滔不绝起来。
顾瑾玉的抗拒在一声声轻灵里败下阵来,睁着眼静静地看着他,听了满耳的灯言灯语。
在他这儿似乎每个人都有拟物的形象,祝弥是严厉的铁门神,葛东晨是黏糊但清甜的牛皮糖,关云霁是脸臭高傲的大鹅,苏明雅是沁人心魄令人动容的绝世画……
前面都挺幼稚,只有后面刺耳:“他为什么是画?”
“你别管,反正就是我的感觉,不能因为你自己喜欢画就不让我把别人比成画。”顾小灯哼哼,“残花快闭眼,我揉揉你眉间。”
顾瑾玉皱了皱眉,还是配合着笑了笑:“我能不当花么?小灯,你再想想别的。”
“哦!”顾小灯认真地想了想,脑袋灵光一闪,“那你想当大山还是大森林?”
顾瑾玉睁开眼,顾小灯的手就抚在他眉上,指尖一掠,指腹轻扫过睫毛,细微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卷狂澜。
顾小灯无所察觉,也无所顾忌,自然又平淡地戳穿他内心深处藏着的念想:“你更喜欢森林吧?那以后瑾玉就当森林。森林安全又广阔,给人神秘的自由感觉,还有点危险,每一棵树都是靠阳光才长得那么高大的,树连成森林后枝繁叶茂,严严实实,阳光又不太能照进去了,森林可以藏很多东西。”
顾瑾玉空白了一会,他想顾小灯大抵就是靠着在他书房里看过画,就毫不迟疑地确认了他的喜好,别人看不穿的,他偏能透现象看本质。
于他而言森林象征不知何时解脱的自由,也象征不可磨灭的漆黑阴影,那是他藏匿住的私密东西,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凭着所谓的感觉一次次直戳人魂灵,不想被毫不费劲地看穿,心底骤然涌起的感情波动,也就全当做厌恶。
顾小灯小嘴正叭叭得起劲,顾瑾玉推开他执意起来了,吊着手要往外离开。
“我没有惹你不高兴吧?你想起什么事要回去处理吗?”顾小灯蹦€€着跟在他身边,左转转右转转,舍不得他走。
顾瑾玉心想不是很敏锐么,怎会感觉不到我此时的不悦和烦躁,但他自认戏是细水长流的,便强迫自己想点别的压制住心底的波动,到位子上去坐着了。
顾小灯顿时又灿烂了,坐到身边去递台子:“森林崽,你伤成这样,明天还得回皇宫去吗?”
这新称呼说不上是叫人舒心还是不爽,顾瑾玉只觉心里愈发怪异:“……回。”
顾小灯有些可怜他:“你左手,这根树杈子都弯了吊着,就这样还得去当牛做马啊?”
顾瑾玉深吸一口气,不觉接受了这个设定:“我右边的树杈不是好好的么?当伴读,一根树杈就够了。”
顾小灯说了一通废话后问顾平瀚的秋考,顾瑾玉眯了眯眼,微嘲弄道:“三哥不会考不好的,只是他自己会侧重,我不过是推他一把,倒把他激怒了,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会生气成那样。”
他看向顾小灯,顾小灯不知外面实情,不知道牵肠挂肚的义兄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便是越觉得快意:“小灯,你不知道,三哥是为一个下人教训我的,区区一个下人,他就把多年锤炼出的修养全忘了。我无谓,但父王动气,料想好不容易把他千锤百炼成完美的继承人,他却能因为地上的污泥弄脏自己的性灵……我以为他是无懈可击的,却原来不是。”
顾小灯抓了个重点:“他惹父王生气,那现在会受罚吗?”
“再罚也在可控中,你紧张什么。”顾瑾玉轻笑,“你不问别的?”
“感觉你不会告诉我。”顾小灯摸摸后脑勺,“不过森林崽,你少幸灾乐祸哦,保不准哪天你也像三哥那样不管不顾地发脾气。你也真是,你们兄弟情怎么这么拧巴,我和等晴哥比你们简单多了。”
顾瑾玉笑了一会,转而给他说起私塾的具体始末,算是先给他打个底,上到高门子弟、文武先生的身份,下到修习内容的细枝末节,了然于胸。
顾小灯听了半晌,一愣一愣的,问了最关心的:“你知道的可真详细,那苏明雅他会来吗?不仅来读书,还会住下吗?”
“不会来。”
顾小灯顿时失落到蔫吧了。
“离那幅病画远一些。”顾瑾玉面无表情,下意识沿用了顾小灯前面的话,“也离牛皮糖远一点,关大鹅可以近一近。”
顾小灯只顾着伤心:“哦。”
顾小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真相信了苏明雅不会来顾家的鬼话。
单调忙碌的日子过得快,两月后的十一月,小雪纷飞时,秋考开榜亮名次,顾平瀚自然在榜上,但不同众人预期中的名列前茅,顾平瀚的文考名次居下,武考居上,两相权合只在中间,不如他的探花郎小舅安震文当年那样一鸣惊人。
与此同时,正如顾瑾玉起初同顾小灯说过的秘辛,十一月下旬是当年安家覆灭的忌日,安若仪果真在这个时候生了病,严重到卧床不起。
顾小灯担心坏了,千说万说地央求,奉恩才同意带他去西昌园看望安若仪。
去时小雪轻羽一样满天乱飞,顾小灯走得急,扑了满脸冬季的寒气,直到进了安若仪的专属院落,看到檐下一个裹着白狐裘的公子才顿住脚步,一张冻得雪白的小脸噌地红成秋枫。
这回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冒失,但激动之下难免语气抖动:“苏公子!”
檐下望着苍穹出神的苏明雅楞了楞,垂眼望去,只见雪地上一个衣衫略单薄的小少年飞扑过来,无惧霜寒,健康明媚地奔到了台阶下,快得身后持伞的仆婢没有及时跟上,头肩披雪。
“苏公子。”他笨笨的,“苏公子你冷吗?不进屋吗?”
苏明雅穿得比他厚实两三倍,冷不冷该由他问才是,他记得这个见面就递花的奇怪家伙,这回他倒是有些规矩的样子,知道止步在台阶下,但从这个角度望下去,他那双眼睛愈发明亮了。
“你是那位表公子么?”他故作不记得他。
“是,叫我小灯就好了!”
苏明雅无声地念了一声,继而朝他和煦地笑了笑:“不冷,我刚从里间出来,我同二姐夫一道来看望王妃娘娘,现下也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了。”
顾小灯啊了一声,身后仆婢到了要拉他,他便情急地两步跨完台阶,噔噔跳到了苏明雅前面,不过当即被苏家的仆人拦下了。
“苏公子,那个我……”顾小灯窘迫得呆头呆脑,“我想冒昧问一下,明年你真的不到顾家的私塾来吗?”
苏明雅这次和安震文一起来也是为了此事,结果已经确定,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应了一声:“是。”
随后就看到眼前这人肉眼可见地蔫吧,他指尖一动,轻道:“是我会来,届时叨扰顾家,麻烦你们了。”
他眼见着顾小灯又转瞬灿烂了,笑意满溢,一瞬消弭了冬季的寒意。
苏明雅眉目也跟着柔和。
里屋传来脚步声,苏明雅知道是安震文出来了:“我要走了,来日再见。”
他听到顾小灯没头没脑的嘀咕:“树杈子骗我,下次跟他算账……绝世画,不是,苏公子,开春见!”
苏明雅微微颔首,转身下了台阶,不觉轻笑。
开春见。
颇动听的三个字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我不叫树杈子……(抗拒)(顺从)(认了)
二狗:还是我高级啊(愉快接受)
三狗:他觉得我是糖耶(只抓重点)
(ps:大狗后来小名是森卿hhhh)
第18章
顾小灯呆望了片刻苏明雅的背影,就与从里屋出来的血缘上的小舅安震文打了照面。
安家出美人,安震文年纪很轻,长得和安若仪有几分相像,气质儒雅但又严肃,充满学士文人的气韵。
顾小灯照着规矩给他行礼,喊他安大人,安震文端详了他片刻,语气平静:“表公子,进去吧。”
说罢便走去和苏明雅汇合,一大一小逐渐走出院落。
顾小灯看了两眼便进里屋去,脱了沾有雪意的外衣,穿过炭火荜拨声,屋内药味不散,纱幔轻动,暖如三月。
他先看到了端着药碗的二姐顾如慧,她站在纱幔前正准备进去,没转过身来时,身形纤细柔弱,有仙人之姿,但一转过脸来,眼神间的刚毅便把出尘之姿掩盖了,眉目间那股力争上游的刚劲是只有扎根红尘才能磨砺出来的。
顾小灯连忙行礼:“二小姐,我是来向王妃娘娘请安的,希望不会打扰到您。”
顾如慧的目光落在他耳垂上:“既是探病,就不必拘礼了,随我一起进来。”
顾小灯便巴巴跟上了,进到阁间里去时,先看见一圈人,全是医师仆婢,虽然静若无风,但这么多人杵着,耳目连成一片,堵得空气似乎都不流通了。
这么多人,就顾小灯走路的脚步声哒哒的,卧在病榻上的安若仪脸色虚疲,眼睛一转看到顾小灯,神情更疲倦了:“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您……”顾小灯观她脸色确实不好,眼眶便红了,想到养父生前忍受病痛时的情状,“王妃娘娘,我能来给您侍疾吗?我会一点医术和推拿,能让您舒坦些……”
“你有心了。”安若仪淡淡地转去看顾如慧,顾如慧端药上前坐在床畔,母女娴雅和谐,好似互相寄生的植株。
“表公子这是敬着您呢,还小,心里单纯。”顾如慧笑笑和她说话,继而侧首:“小灯,王妃娘娘这里不缺人手,你既请完安,早些回去吧,免得雪大了路滑。”
顾小灯心里难过,只得应了好,探头再去看安若仪,忽然看到顾如慧侧颜的耳垂,她也是双耳洞,两对耳€€似是缩小的精致禁步,悠悠衬托着她的美丽肩颈线条。
顾小灯不知怎的,忽然感觉她们离他极其遥远,她们的世界自成芥子,像焊在屏风上的两只鸟。
*
长洛偏北,冬雪一天下得比一天大,一步入十二月,年关将近,顾家里里外外都忙了起来,顾小灯也被摁着加紧功课,天天被锻体师掰得苦不堪言。
他已学了很久礼仪规矩,也知道该怎么个端重法,但前十二年的江湖浸润到底不是这小半年高门生活就能覆盖的,经常不时流露出遭训斥的“轻浮”举止。
能随心所欲的时候不多,顾小灯只能等着十五那天回家的顾瑾玉,怎料顾大树杈子人小事多,要到将近年末时才回来。
顾小灯相当郁闷,央着奉恩稍稍改了功课的安排,下午转去练武场跑马。
到了地方,他先不急着去牵自己的小马,而是跑到顾瑾玉的大马面前,冲着它一顿比手画脚。
那千里马颇有顾瑾玉的高冷劲,扬着马头睥睨着他,拽得丝毫不掩饰。
顾小灯正比划得起劲,身后忽然传来笑声:“你冲北望比划什么呢?”
顾小灯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大为惊叹,一句牛皮糖差点飚出来:“葛公子……你还没回你家啊?”
葛东晨爽朗地笑:“怎么,吃空你家米缸了?”
顾小灯摆摆手,按道理该依着顾瑾玉的话、念着安家葛家的恩怨离他远点,但下午实在是孤单,不免搭了句话:“这拽马叫北望吗?”
“拽马。”葛东晨噗嗤直笑,走到他前面去牵那马的缰绳,手一伸,那马便低头了。
顾小灯感到好奇:“它不嚣张了,它还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