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心里一动,又要问起小配几岁,奉恩和奉欢就讪讪地从外面回来,带着一副被训了的神色,一块默契地收拾起屋里的狼藉。
奉欢捡起止咬器犹豫地看向顾小灯:“公子……”
“给小配戴上这东西,不是为了防止它舔我吧?”
“它的牙齿不太好,怕公子见了伤心。”
顾小灯有些头疼地摸了摸小配的脊背:“我原先就觉得怪怪的,看你们不太方便与我说明的样子,便不想死缠烂打地追问,但眼下实在是……我不明白,我才离开这里一个多月,怎么从人到小狗,一个个都变成我不敢认的地步了。”
他看向那扇阻隔了风雪的小窗,它的确意味着安全,但也意味着封闭。
“我这十天里不曾踏出这小屋,是不是我此时出踏出门槛,外面的天地已经天翻地覆了?”
奉恩和奉欢对视一眼,欲说还休:“公子,大家原本是想等到你身体好转一些,心中没有那么多负担,精神也没有那么多负荷时再告诉你真相。而这真相,我等私以为还是四公子来告知比较有说服力,但方才他嘱咐我们,说您不想见到他,所以今晚他请了另外一位顾家人来与你相伴。”
顾小灯坐直了些:“谁?”
另一个顾家人?
顾小灯思来想去,以为最有可能的是二姐顾如慧,等到用晚饭时,却看到了一个长得和顾如慧大不相同的雍容女子走进他的里屋。
那女子生得大气美丽,高挑的身量和顾如慧不相上下,但身骨要结实健康得多,不像顾如慧那般纤细单薄。她身上有股让顾小灯倍感亲切的温情,让他一眼就直觉,这女子是自己的血亲之一。
果不其然,她笑着来到他餐桌前,伸手先在顾小灯还有些低烧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四弟,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你长姐顾仁俪。”
顾小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来的会是活在传闻中的长姐,懵了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长姐?”
“是我。”顾仁俪提着椅子坐到他身边去,含笑打量了他小半天,夸他生得漂亮,“听说你入王府时是天鸣十二年,那时候我已经到北戎和亲了两年,没能提早见到你真是可惜。”
顾小灯回过神来,凑近了顾仁俪:“长姐眼下不在北戎,回家了?”
顾仁俪笑着点头,笑起时眼角有细微的纹路,那是她在北戎九年的风霜遗迹:“回来了,这是个秘密,晋国之中,知道我回来的人少之又少,都是顾家的亲信才得知。我如今改姓更名,与祝弥避居在别处,今晚是瑾玉叫我来陪你。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我眼下一见到你便觉得喜欢,你这样乖巧漂亮,和其他混账弟弟妹妹完全不同,小灯呢,喜欢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长姐吗?”
顾小灯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被顾仁俪抚平了不少,喏喏点了头:“喜欢。”
他喜欢敞亮爽快的,顾仁俪直白坦荡,又不失温柔随和,是他小时候幻想中的王府亲人的大体轮廓。
但是来得也晚了。他认亲的心已经淡了。
顾仁俪笑着轻拍他的手背:“那就好,我们如今岁数相差的有些大,我只盼你不要像惧怕其他顾家人那样怕我。”
顾小灯许久没和人贴贴了,心中柔软了不少:“长姐才年长我七岁,差距一点也不大啊。”
顾仁俪有些伤感:“我们相差十四了。”
“啊?”
里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刻意放沉的脚步声,还有小配咕咕哝哝的汪汪声。
顾仁俪笑着摇摇头,拉着顾小灯指指门口:“瑾玉还是想亲自同你说。小灯别怕,还有长姐在这里,无论沧海桑田,我们的血缘是抹不去的,往后长姐站在你这边,瑾玉要是欺负你,不管他是定北王,还是镇国大将军,我都饶不了他。”
顾小灯瞳孔缩了缩,迷茫又骇然地望向门外,人高马大的顾瑾玉牵着同样壮实了一圈的小配出现在门口。
顾瑾玉还穿着旧衣,束着短发,极力想在身上挖出一点少年时的影子,挖掘不出来,便剩下不伦不类的病态。
小配扬着张笑容满满的狗脸趴坐在门口,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小灯,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不是天铭十七年,而是洪熹七年。”
顾小灯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洪熹七年。”顾瑾玉的指尖神经质地痉挛起来,眼睛里的血丝也蔓延开,但他只是面不改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去。
“洪熹七年,是天铭十七年之后的第七年。你掉进水里一夜,一夜便穿梭了七年。”
“你刚醒来时,我怕吓到你,便瞒到今天。你现在还怕么?不用怕的,现在顾家由我做主,没有人会再逼迫你做不情愿之事。”
“我们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只不过在你的时间里,我忽然比你虚长了七年。”
“小灯,你仍是十七岁的模样,而我已经二十四了。”
*
十天后。
洪熹七年的除夕日,阳光灿烂,父死子继、时任云麾将军的葛东晨突然收到了手下的南境死士的上报。
他们声称连日来称病不上朝的定北王在顾家里玩金屋藏娇,养了一个与昔年的顾山卿一模一样的少年。
葛东晨不信,他相信若是苏明雅,便能做出这种事,但那是顾瑾玉。
是以他丢下军务,一口气跑到顾家来了。
葛东晨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顾家距离东林苑最近的东墙,他爬过顾家那高高的院墙,因为过于激动导致身体迟钝,两手被墙头的暗器扎得满是血,他也毫不在意地冲进了顾家。
就在这个地方,他度过可堪称为最无忧的五年,这些年里他有无数次偷偷潜入进来,挨打挨赶也阻止不了他偷偷跑到这里来窥伺的贼心。
梦起于此地,也埋于此地。
现在他的美梦恢复了一角,这一角拔地而起,恢复了他的一整个大梦王国。
他冲到了广泽书院的跑马场,看到了一个骑在矮脚马上的身影。
矮脚马叫小跑,小少年叫小灯。
七年已逝,人间沧海,万物死生又生死。
天铭十七年的隆冬十二月,大雪纷飞,他的眼睛里落满了大雪,雪融化成水,一遍又一遍地让他的眼睛变回肮脏的碧绿。
葛东晨眼睛里下了七年的雪,此刻虽是冬末,但万里无云,大晴大日,他看着远处的太阳,眼里的大雪终于被艳阳晒化。
新春终于降临,天铭十七年的隆冬终于过去了。
矮脚马的背上,过了十天却仍处在震惊当中的顾小灯忽然感觉到背后有刺目的视线,他在马背上回头,看到了顶着一双通红的碧绿眼睛的葛东晨。
顾小灯:“!?!”
这变更大块头的混账东西怎么突然跑顾家来了?
他转回头,扬起缰绳,赶着小跑哒哒哒跑起来,脑子里警铃大作。
死变态!
离死变态远点!
小跑年轻时就喜欢小跑,现在更是喜欢慢悠悠地跑,事发突然,跟着他的人刚好不在近处,顾小灯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见背后传来炸雷似的脚步声,吓得他脊背发麻。
没跑出多远,就看到一个大块头冲到马前来,满手血的掌心拽住了马的缰绳,另一手攥住了他的小腿,狂乱地颤抖着想把顾小灯往下拽。
顾小灯吓得不轻:“松手!你这死变态!不许伤我的马!”
葛东晨刚提起的欲向马挥下的拳头顿住,小跑这下受惊后激发了老来潜力,嘶一声撞开了葛东晨,铆足劲跑了起来。
葛东晨松开了顾小灯的小腿,左手死死抓住缰绳,任由马把他拖行在地上。
小跑到底没力气了,跑一会就停下,葛东晨趁此抓着顾小灯的小腿,发力将他整个人拽下来,疯魔地摁进怀里乱摸。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脑子已经没用了。
他用双手捧住顾小灯的脸,粗糙的手磨得他整张白亮的脸都沾上血,只知道掌心里的人滚烫暖热,柔软滑腻。
活着的,是活着的。
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嘶鸣,整个跑马场都回荡着。
葛东晨死死抱着他,脑子恢复过来的第一瞬,便是想将他揉碎了化进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带着他生生死死,绝不放他走。
“死变态!死变态!你给我滚啊!”顾小灯快要被抱窒息了,起初还能惊恐地大声叫骂,现在被箍得肋骨作痛,眼泪都飚出来了。
大地忽然震荡起来,发飙的千里马北望赶来,马背上的顾瑾玉毫不减速,直接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来,乌云压顶似地过来,抓起葛东晨便是一拳。
顾小灯这才得以挣脱,满脸生理性泪水地逃开了。
那边两个疯狗打得不可开交,葛东晨身上穿着来不及解下的兵甲,倒是替他挡下了一半防御,顾瑾玉就穿着常服,装备落后,应该瞄准对方身上没有护甲的地方揍的。
但是两个人都疯了,只知道要凭着本能打死对方。
结果就是谁也打不死。
两人身上又没带兵器,这要是来的是关云霁,大抵还能抽出袖在手腕上的蝶翼刀扎一扎对方的喉管。
顾瑾玉生生把葛东晨身上的护甲打得到处横飞,两人的手不成模样,只看得出是四个血肉模糊的团子在对殴。
顾小灯爬起来扶着小跑勉强撑了一会,小跑乖顺地甩甩马尾巴,但被两个疯狗的动静吓得不安地跺马蹄。
顾小灯扭头只看了一眼,就皱了整张脸,戴上了个痛苦面具,一时间觉得浑身都跟着幻痛起来,只得气急败坏地怒吼:“别打了!有完没完啊!”
两个疯狗还杀疯了互殴。
顾小灯气得捂住自己的眼,心想眼不见为净,让他们互相打死算了:“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我为什么要从池子里浮上来啊?早知道烂水里了!”
不远处的两个疯狗都僵住了,紧接着便踉踉跄跄地朝顾小灯扑来,状若死而复生的僵尸。
顾小灯又怕又气,干脆不逃了,抬腿就朝先扑过来的顾瑾玉踹去:“滚啊!”
葛东晨也挨了他一脚,估计是被打得比较狠,倒地后一时没能及时爬起来,不像顾瑾玉反应得快。
顾瑾玉这厮直接死死抱住了顾小灯的腿,从腿往上抱到腰,崩溃得不成样子。
“小灯……别说那种话。”
第54章
申时时分,顾瑾玉和葛东晨两人被赶来的暗卫拉扯开,分别搀着准备去处理伤势,两个人互殴得模样狼狈,虽然不至于到破相的程度,但两张脸都是青青紫紫,手脚伤得厉害,葛东晨走路右脚不适,只能拖着步伐。
一行人准备就近去东林苑的院子,顾瑾玉说什么也不乐意让葛东晨进广泽书院里的学舍,也不允许侍卫搀他走,葛东晨便拖了一路的血脚印,脸上却不见痛意。
他伤得越狼狈,顾小灯便会忍不住欲言又止地多看他几眼。
顾小灯只是实心眼,担心这两疯子受的伤里有自己补上的一脚,便本着暂时债务人的心捏着鼻子跟过去。
他的风寒刚好转了一些,才忍不住走出学舍到处逛逛,顾瑾玉便单独带他到跑马场去,把他以前那匹坐骑牵出来,说:“你看,你的矮脚马,它还和以前一样,虽然七年过去了,世事纷纭,但总有一些东西不变,比如你的小动物们。”
顾小灯感觉得到顾瑾玉在自己面前的小心翼翼,大约是搜罗了最小变化的事物,想尽力消减他的不安。
但这几乎都是无济于事。错过一个时代的七年,他自己要花不短的时间去接受其他人与自己的七年鸿沟。
顾小灯给自己打气,怀里抱着久别重逢的海东青花烬,花烬热乎乎地贴着他的肋骨,减少了方才被葛东晨勒出来的不适。他另一只手里还牵着摇尾巴的小配,小小的个子,倒是被“左牵黄右擎苍”的模样衬出了些气场。
他边走边捋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想着这些天里身边人告知的世事变化,他关系匪浅的也就那些人,不问都不行。
顾家内部的分裂足够让他久久不能释怀,那些与他异姓的故人就算了,既是家破人亡,也是高官厚禄,没什么好说的。除了一撮人把日子往好了过,其他的或多或少在往少好多坏里过。
他还在今日,这些人已经走到了他设想中的将来,这将来太叫他唏嘘了。
他走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两眼,身后葛东晨看起来冷静了一点,顾瑾玉也不凶悍了,只是木着张脸,眼角不时迸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