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乱了起来,葛东晨处理了一通便带着顾小灯离开,回到往日待的房间里,葛东月还满怀期待地跑上来围着他们:“葛东晨你的脸怎么了?肯定是你活该!山卿山卿,给我带的青团呢?”
葛东晨立即笑眯眯地把她推出去:“在母亲那儿,小月去她那里领吧。”
屋门严丝合缝关上,顾小灯看着葛东晨不太正常地走到跟前来,他知道他这会就该是不正常的。他倒是不怕,从密室出来后心里意外地镇定,他本来就足够明白葛东晨,现在只是更清楚了而已。
顾小灯知道怎么打嘴仗,他扯下面纱,抬头看眼前的葛东晨:“你是真的有病啊。”
“我会改的。”葛东晨伸手按在书桌边缘,将顾小灯困住,用碧绿的眼睛看他,“所以求求你,能不能喜欢我一点点?你的爱那么多,不能分给我一点点吗?”
顾小灯坚决地摇头:“不能就是不能。”
葛东晨低头靠得更近些:“为什么不能?你看,时间能抹平一切,我不求你当我是唯一,妾也不行吗?”
“……”顾小灯一听那字眼就觉得荒谬,“时间真那么有用的话,我在你的时间里消失七年半了,很长了,那你早该抛之脑后了。就算七年不够,再来七年十年,你迟早也能放下不是吗?那你干嘛半死不活地抓着我不放?”
葛东晨扯了扯嘴角,表情看起来愈发不正常:“小灯是不是为顾瑾玉不要我……为别人不要我……可你以为顾瑾玉真喜欢你吗?你都被苏明雅玩烂了,被苏明雅藏起来的那些天里,你的腿合拢过吗?你少年时还被我玩,他知道吗?他知道的吧。他才不会毫无芥蒂地爱你,他护着哄着你,不过是继续骗着你,等把你睡到手了,□□干上那么三月半年,等你喜欢上他了,他就真正腻掉你了……”
顾小灯就这么听他发疯,刀枪不入,他年少时听过的谣言比这更难听多了,四两拨千斤地反问:“你这不是在说自己吗?”
葛东晨眼睛潮湿:“我是吗?也不是,我腻不掉你,十二年我腻不了,再过多少年就都一样……我喜欢你,就算你是别人的我也喜欢你。顾瑾玉不是,他就是个没有心的假人,他做事都是模仿来的,他才是学人精,他爱你的那一套,里面糅杂了多少你当初爱苏明雅的行径,你看不出来吗?”
顾小灯周遭像是竖起了铜墙铁壁:“我犯不着跟你解释我和森卿如何又何如,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你这外人八竿子打不着。”
葛东晨断断续续地问:“我只能是外人?”
“对,别再说什么妾不妾的。”顾小灯鼻子皱了皱,有些无奈,“听起来很恶心啊。”
葛东晨低头看他腰腹:“那想吐吗?如果是因为怀了我的种而想吐,那就更好了。”
顾小灯一下子哑然,想起了苏明雅,心中哎呀哎呀地感叹,混蛋的混果然是如出一辙的。
他不怎么生气,看了葛东晨一会,慢吞吞地说着刀子:“真的好吗?那我跟你娘亲就差不多处境了,你真这么希望啊?我要是能生,也生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葛东晨,让他从小当流浪汉,我要厌他恨他,一见到他我就打他骂他排斥他,我偏要他活着,教他异族话家国恨,我还要控制他,教他永远对我愧疚,教他永远憎恨烂爹,我教他长大以后弑、父、叛、国。”
葛东晨不住颤抖,听他一字一字说着,低头想堵住他的嘴,顾小灯淡定顺势地把手里的面纱塞进他嘴里。
他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为了世上没有第二个葛东晨,其实你得离我远点。”
葛东晨中了雷电一样,惶惶地真后退了两步。
顾小灯往后一撑跳上书桌坐着,葛东晨这时候的神情和气质让他加倍想念起顾瑾玉来。
顾瑾玉疯疯癫癫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格外迷惘,也格外可怜。
葛东晨扯出面纱,缓了半晌,握紧的右手里全是血,疯癫也只那一时:“对不起……不过小灯,下次对我生气时还是直接打我吧,阿吉在周围,我死不了,你尽可以打我的。”
顾小灯抽出思念,暴躁起来了,叮叮当当地挥手:“滚滚滚!”
可恶,竟然一瞬在这厮身上整出莞莞类卿的思绪,顾小灯拍拍脸,心里大声疾呼夭寿了。
葛东晨走到离他不远的窗下坐着,靠着墙壁看他,脸上又浮现出假得要命的轻笑:“我不滚,能多守着你一天就是赚了一天,再说了,我要防着云霁那个蠢东西……”
话音未落,葛东晨停下:“啊,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真的爬过来了。”
顾小灯愣了愣,扭头看去,满脸都是诧异和无奈,葛东晨见状便没有拦,没一会儿,喘息声透过窗扉先传进来,随后便是关云霁用肩膀撞开扑进来,晃了两下才站住。
他穿着素白的衣服,没戴面具,横贯的刀疤因脸上毫无血色而显得狰狞,愈发显出五官的俊秀来。胸膛前有一片血色,显然是那伤口因剧烈动作而裂开,顾小灯看他那样已经无话可说,得,随他折腾,烂命一条的家伙。
“小、小灯?”关云霁眼前发懵,看着顾小灯身上穿着流光溢彩的银绿色褶裙,连鬓发都闪着光,他先是惊艳住继而怒起来,撑着力气骂葛东晨,“那混血狗让你这么妆扮的?”
顾小灯摆摆双手,带出身上的环佩作响:“混血狗在你后面。”
关云霁回头,看到葛东晨真坐在窗下,直接捂着伤口气势汹汹地当面骂起来:“你一天不欺负他会死啊!狗杂种!”
葛东晨直接暴杀:“丑八怪,来得这么着急吗?怎么不戴个面具?”
关云霁顿时慌张地捂住脸,背过身不让顾小灯看到,气势一泻千里。
顾小灯正想着要不要跟他说一声其实他不丑,就听关云霁有气无力地说葛东晨:“杂种,你怎么还在这悠哉,手下人没告诉你,苏明雅已经到南安城了吗?”
顾小灯耳边一嗡,疑心自己听错了。
“那痨病鬼能这么快?”
“鬼知道是怎么撑过来的,反正是真到了。女帝一病长洛一半是他苏家说了算,他是带着中枢令直接下来的,说来南境搜查烟草私运,草他祖宗的,烟草就是块砖,西南全都能让他们对上,他怎么不去西平城?那边不止私贩烟草还有私造破军炮呢,拿什么南境说事,还不是因为……”
关云霁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顾小灯,顾小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上,漂亮得像云彩捏出来的,他看一眼便觉胸膛少了一分痛觉。
然而他不知道顾小灯外静内喧,这会他心里有一千只小配在狂吠。
苏明雅怎么会出长洛??
第99章
清明节过后,顾小灯再出不去了,葛东晨白天不见人影,夜里却总是过来守在窗下,身上的血腥味逐日加重,总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关云霁还是不顾死活不时跑来看他,葛东晨有时会把他赶回去,有时也会放他进来,而后两人各占一个方位,不时也会试着同顾小灯搭话,讨到几句骂算是好的,若是换来他的沉默,反倒让人束手无策。
葛东晨不在的时候,关云霁的声音又轻又低,搭话又多又密,聒噪中显出点温柔来,顾小灯同他没有多少谈兴,更宁愿葛东月跑来东拉西扯套套话,但她不知是否受了影响,一连五天都没出现在顾小灯面前。
这天晌午,初夏午后阳光明媚,顾小灯自顾自地吃完南境特有的竹筒饭,吃完百无聊赖地看葛东晨送来的各色东西,都是些南境异族物件,一半是闪闪发光的衣裳饰物,大概是暗戳戳地希望他再穿一穿,至于当日清明节那一身裙钗已经被葛东晨收了去,也不知拿去做甚。
顾小灯翻到一本《千山万毒》,记载的全是南境深山之中常见的毒物,书看起来有些老旧,多有小字注解,他认得出是葛东晨的字迹。
他在夏日照得到的地方翻看干巴巴的旧书,关云霁就在阴暗的角落里裹着斗篷待着,顾小灯也不理他,有时听他说出些不得了的话才支应两声。
正泾渭分明地各自太平,他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笑,转头看去,只见关云霁靠在角落里睡着了,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这一个来月,这还是顾小灯第一次看到他笑。
未想是在梦中。
不多时,关云霁便醒来了,顾小灯忍不住问了他:“你做了什么梦啊,笑得傻里傻气的。”
关云霁有些茫然,看向他的眼神黏糊得如有实质,抿着一点笑意,自己窘迫了半晌,方才小声说:“梦到你了。”
顾小灯:“……”
他就不该问。
关云霁还沉浸在他的梦里,垂着眼皮分享起方才的梦境:“我梦到我们有不一样的过去,我早早去提亲,顺利和你定亲。我十五岁就另开府邸,网罗晋国四境珍品,堆满了府邸的一半,你每一件都喜欢,爱不释手地摸着它们,跟我诉说你小时候的故事,我认真听着,而后你过来亲我的伤疤……”
顾小灯始终没打断他,终归梦都是会醒的,这不,关云霁自己提到伤疤二字,自己就僵在那里了。
他这才否定他这梦的逻辑:“那时候的顾家怎么可能和你关家定亲?血海深仇,不可能的。”
关云霁低头,无声地把斗篷的兜帽戴上,帽沿遮到鼻梁去,看不见眼神了。
顾小灯继续看书去,边翻过一页,边不咸不淡地骂:“有些人真是拧巴得可笑,清醒时不敢说半个喜欢的影子,做梦了倒是勇于强买强卖,这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掏空的南瓜,就剩一层糊糊。”
屋里遂安静得剩下顾小灯指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他认过四页稀奇古怪的毒物后,忽听到角落里传来沙哑的轻声:“我也不想这样……可出生如此,性情如此,当定了混账,能怎么办……”
关云霁很久以前就千想万想,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真动了心,也曾努力细看自己这份吊诡的春心,当时竭力说服自己只是为色所祸,他喜欢上的只是顾小灯的漂亮皮囊、可爱性情……但毋庸置疑的,他就是喜欢上了。
顾家真是个可怕又可敬的地方,盛产王侯将相,更能将一个人锤炼成极富引诱力的可口甜点,他等着点心自己走过来,可点心跑了,转而去巴巴地供苏明雅独有。
那时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生气,觉得这点心不知好歹,太可恶啦。
点心理应清楚自己是一盘共食的酥肉,他理应做足下等人的本分,爱所有对他上心的上等人。
那时节光阴,关家的大少爷拉不下尊卑身份去强要点心,就希望点心供众人玩赏,以便让他能光明正大地位列恩客的观众席。
关云霁说不出口,也说不明白,他不知道顾小灯懂不懂。
顾小灯心知肚明。
大少爷们在私塾的岁月少忧多欢愉,寡识愁滋味,今朝几经变故冲刷,过去那卑劣又真切的欢愉就显得可贵了。
只是……苏明雅抵达南安城这事还是给顾小灯带来了不小冲击。他想象不到从金贵窝、雪山顶下来的苏明雅会是什么样子。
他太了解他那位金尊玉贵的前任了,过去的苏明雅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开长洛,不是碍于身体的病弱,他压根就没有过踏出华城的念头,他是扎根了的病昙,几乎就是长洛城的化身。国都只会让信徒们自行前往,国都不会主动为谁而折腰。
南安城已然是晋国最南的边界,中原与异族的界限模糊不清,风土人相都与长洛大不相同,离开长洛的苏明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苏明雅……那还是苏明雅吗?
顾小灯想不通。
为了他而来?
他有这个分量吗他。
他能确信自己在葛关那儿的分量,这两人现在活像阴沟老鼠,拿他这个不变的小伙当过去的寄托不意外。
可苏明雅不同,他的家族枝繁叶茂,虽然身体就那样,但到底还是在巨大的荫蔽之中,人生花团锦簇,倘若为他这个人而彻头彻尾地改头换面,顾小灯有些不敢置信。
再者,苏明雅来了,那……
他想得揪心,左手支肘伸到后颈去揉揉,短发尾的发梢便扫在手背上,右手翻着书,摇头晃脑的。
关云霁出神地看了他许久,轻声问他:“我一直想问你……你的头发,怎么短的?”
顾小灯这回应声了,抬指拨了拨短短的发梢:“裁下来送给喜欢的人了。啊,就那个前阵子追杀你几百里的。”
他转头看去,只见关云霁僵在角落里,那地是灰暗的,人是苍白的。
“我也有一事一直想问你。”顾小灯歪头看他,“当年关家是顾瑾玉亲自灭的门,既然说是灭门,你和你弟弟怎么幸存的?是他留了你们一命,是吧?”
关云霁在晦暗里沉默。
“我很喜欢顾瑾玉。”顾小灯看向窗外,“我以后一定会跟他在一起,你肯定会冷不丁地去找他寻仇……嗳,你这人吧,我不会原谅你,但你若是死在我们跟前了,我还是会挑块风水好点的坟地给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关云霁却觉得如置洪钟之下,一字敲一声,一声震三魂。
“我会在你的墓碑上刻些大骂的话,黑白无常带你去阎王面前时,你记得和十殿阎王说道说道,‘如有来生,与那骂我的、我负的人永世不见’。”
*
夏日昼长,顾小灯光是打发时间都打发累了,太阳彻底下山后便伸着懒腰往床边去,关云霁回到隔壁去换药了,没准待会又会和葛东晨一块过来当狗,他懒得应付他们,索性爬上床准备呼呼大睡。
谁知发带刚解下,屋门骤然被一脚踹开,葛东月一身武服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发髻歪了一些,眼睛还是红肿的。
顾小灯及肩的短发飘起来:“阿吉?怎么这么大火气?”
”没有火!“葛东月闪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想往外跑,“是有人来抢你了,跟我走嫂子!”
顾小灯炸毛:“都说了不要这么叫我!”
“好的嫂子!”
“……”
不过片刻,顾小灯便被迫转移了地方,头发都没绑上,衣襟和外袍的腰带都松松垮垮的,一群异族大汉拱卫着他和葛东月,把他们护送到了迷宫似的地下城,他这才知道南安城底下有这么四通八达的大空间。
跑了约莫有半时辰,他们到了个看似空无一物的铁屋子里,一进去机关门便严丝合缝地闭上,葛东月觉得安全了,团团转着用异族话喃喃。
“一开始杀了那刺客就好了,一回城就把你安置在地下就好了,清明节那天不带你出去就好了,都怪大哥,他怎么这么讨厌……讨厌的中原人太多了,他们没有自己的老婆吗,为什么要来抢……”
顾小灯不知道她在嘀咕什么,他累得不行,抬手撑着墙壁,额头抵着小臂直喘,鬓边的碎发被汗珠打湿,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冒着热气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