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等晴张牙舞爪的笔画,伸手戳在阳川中下游的地方:“先陆后水行吗?穿过下游那四座人口稠密的大城后就坐船,我好久没坐过船了,都说阳川壮阔,得坐大船,哥,你头一次渡河时是什么体验?”
顾小灯七到十二岁的时候是跟着张家父子在东境讨生活,东境多水乡,河溪缠绵,坐的是扁舟,但顾瑾玉说西境的山河气吞天地,阳川湍急宽阔,得坐府邸一样大的巨船。
张等晴回忆了会:“那时灰天黑地的,上船的第二天就赶上了暴雨,后面几天都躲在船舱里,船虽然大,但我只觉是塞在箱子里,眼睛一闭一睁,没光没暗就到了。头次坐船委实沉闷,后来才好些,天气好的时候,两岸景色开阔,顾平瀚那张脸都能变顺眼。”
说着他往窗外看:“西境的雨多在秋冬,这时节就是烈日晒鸡蛋,翻面七分熟,坐船挑阴天才好。赶明我问谷里的天象师,让他看个万里乌云的日子,你就可以上大船的甲板玩了。”
顾小灯边听边弹着小竹琴,脑子里逐渐浮现朦胧的江湖图景,到底是自己凭言看文得出的想象,还是幼时记忆留下的印象,他并不确定,新奇之中掺了几丝惶然。
张等晴又一通鬼画符,在抽象的阳川中下游画出个抽象的图案:“距离西平城八百里的地方,有座繁荣大城名梁邺,梁邺城的北面是大幅的山原,千机楼的总部就藏在某座山谷里。你看,这图案就是千机楼的图腾。”
顾小灯定睛一看:“画的是一朵云?裹着个……什么字?”
“我也不知道。”张等晴摇头,唾弃了一番邪派的故弄玄虚,三笔画出了一片草,“喏,看这神气的小草,这就是神医谷的图徽,是不是又地气又大气?”
顾小灯可劲点头,比个大拇指。
张等晴放下笔,一手合指比个圆圈,一手比个歪扭的菱形:“神医谷的图徽刻在这么小的木头上,那木头用药水浸泡,泡成不腐木,小草刻在上面自带药香。一种图徽是菱形,给外出的医师佩着表示身份,方便行走江湖,另一种图徽则是圆形,给研究药理但不常出谷的医师用。”
张等晴问他想不想要有一块,圆形的。
“神医谷的图徽,得是医术扎实的医师才能得的吧?哥,我还没学过哩。”
“别管,你只管说要。”
“哥你要给我开小门啊?”
“后面再给你开小灶嘛。”
两人随即同时仰笑。
小竹琴流水一样,顾小灯在琴声里想,他哥是有多担心他来日受顾瑾玉之类的长洛人欺负,才迫不及待地希望赶紧把他拢在羽翼下。
“神医谷里的景色很好的,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里面的人个个人才,说话好听,行事不拘一格。”张等晴面不改色地吹捧,先前的抱怨抛之脑后了,“江湖事有说不尽的黑白恩仇,不比长洛是花团锦簇的灰色,你应该不会想再回长洛吧?”
顾小灯弹着琴,想了片刻摇摇头。
张等晴想到顾家里还有其他人,便问了一嘴:“长洛还有些你的血亲,他们不会写信来问你的去处吗?”
顾小灯笑了一下:“有的,长姐和祝弥妇夫有写信来问我好不好,南境的小五也有传来家书,信上字句恳切,感情真挚,问我和瑾玉什么时候回长洛。”
“他们有关心你就好。”
顾小灯又笑了:“是吧?反正他们的信都是要经瑾玉的手才能传给我,经他的手才是要紧的。”
张等晴眼皮跳了两下,手背上更是冒起鸡皮疙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摸摸他的头搭话:“那些年里,你在长洛还有没有遇到什么好人啊?”
顾小灯开玩笑:“好人不好说,我遇到最多的其实是美人,清贫美人不多,富贵美人不少,要是凭相由心生去定夺,那他们通通都是好人了。”
张等晴有些好奇,他当年在长洛待的时间不长,那时候又提心吊胆居多,没心情去打量长洛的富贵,于是问道:“清贫我看得多,小灯见惯的富贵是怎么个样子?”
顾小灯不需要怎么思考:“精致奢靡,特意浪费,钱不值钱人比货,就是富。仗势欺人,滥权妄为,寡廉鲜耻没人管,就是贵。”
张等晴有些意外:“是吗?”
顾小灯点点头,腾出一只手去摸鸟笼里蔫蔫的黑嘴鹦鹉:“中枢有四项令,权贵就有百不禁,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昨天还钟鸣鼎食,今天就乞讨牢饭,这也是常有的,富贵就是一时刺激,搏的就是个刺激。”
“还有呢?”
“唔……以前我在书院里看史书,想看百年前是不是也是这个鸟样,看来看去,发现百年前更完蛋嘞,一富阖家百年流油,一贵全族十代三公,今世的权贵流通更快,多少重臣今天黄金万两,明天家破人亡……没几个悍族能坐稳五十年,多的是一代崛起两代衰亡。
“顾家五十年前,家宅祖坟总共十亩,后来却能与高氏共烹晋国,少时我不晓得,以为是顾氏子弟出类拔萃,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父亲流着高家的血脉,先帝今帝,多少把他们当皇族,既然都是皇族,那富贵也就是左手倒右手。
“苏家传承百年不倒,看起来像是百年前世胄的遗患,可仔细扒开一照,清贵不假,极权不真,他们是高氏的外戚,立足是仰承皇家的恩赐,巴着皇家才能起承转合吸食民脂民膏的寄生虫,竖着当靶,横着当下限,他们代代送女奉子,这一代没有,谁知道十年后会是什么光景?”
“这一代的高氏外戚是顾家,甚至曾经差点是关家,可都不是苏家。苏氏一族刺激久了,大概以为自己是能与高氏共天下的,傲得糊了眼……”
顾小灯咳了起来,单手拨着琴弦叮当作响地说话,张等晴有描述不完的江湖事,他大概也有说不完的庙堂旮旯,夏日照了他半张脸,明亮又晦暗。
“哥,我其实一点也不希望苏明雅英年早逝,想让他亲眼看看大厦的倾斜,看着自己高傲的根基一点点塌下来,只能用一副病躯勉力去扛。毕竟苏家让他当了好久的苏公子,他反过来该给全族当苏大人的,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
张等晴联想到了往日听闻的许多未尽话、无言事,一时恍然大悟了七八,转头看顾小灯的神情,却见他眼里的血丝多了些。
顾小灯又去摸鸟笼里的鹦鹉,嘀嘀咕咕:“倒是你,你啊你。”
听起来像是某种对苏明雅希望的反面。
他摸鹦鹉脑袋,张等晴就摸他脑袋,希望他开心一些:“下午哥带你出府去怎么样?在这西平城里走一圈。”
顾小灯蹭蹭他掌心,嗳了一声:“哥,明天好不?下午我和瑾玉要去个地方。”
“这死猪又拱我家小白菜。”张等晴不高兴地捏他脸问,“他要拐你去哪啊?顾瑾玉白天不是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顾小灯被捏圆搓扁的,梨涡直冒,比了个“嘘”,乖乖道:“去私狱。”
*
午后,顾瑾玉回来接顾小灯,一身将服没换,两人不过才分别半天,他来到顾小灯跟前,一身莫名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像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跋涉了三山四水。
顾瑾玉摘了铁制的手套,狂洗了三遍手,擦好了来牵顾小灯,顶着大舅哥杀人一样的眼神,大气不敢喘地低头道:“张兄,我借走小灯了。”
大舅哥照例黑着关公脸,顾瑾玉走出庭院都觉得如芒在背,直到抱着顾小灯跳过将军府的高墙后才松了口气。
顾小灯脸上蒙了面纱,露着一双圆滚的眼睛:“你、你干嘛不走正门啊?吓我一跳。”
顾瑾玉揉揉他后心,低头看了看他,说道:“这样像私奔。”
顾小灯乐了:“奔则无名无份,那你就没名分了!”
话音刚落,顾瑾玉就背起他跳了回去,落地就飞奔向正门。
顾小灯:“……”
这人的脑子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吐泡泡。
不算折腾地捣鼓了一路,顾瑾玉带着顾小灯来到了一处地下的私狱,正儿八经的大牢房,胜在地方不小,算得舒适洁净,只是没有阳光。
顾小灯悄悄走到牢门前,看到角落里有个人正在面壁。
顾瑾玉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守着,没一会儿,顾小灯主动朝里面的人打招呼:“关小哥。”
第119章
牢房里的关云霁原本一动不动,听见有近来的脚步声也充耳不闻,忽闻一声旧称,颤栗得头皮发麻,转身时险些把脖子闪了。
顾瑾玉抓住他时,他只当这回要躺进某块风水宝地里,谁知竟没被砍死。昨夜刚被丢到这里,他就见到了多年未见的顾平瀚,对方说了几番话,他才醒神过来,自己一条烂命还有他用。
西境越来越不宁,他们要他协助追踪高鸣乾,平定四境之一。他一宿都一言不发,唯一说的一句话只是有关顾小灯。
关云霁一眨眼就闪到牢门前,幸好身上不是脏兮兮的血衣也不是囚衣,不好的就是没有面具可戴,不敢多做表情,唯恐徒增狰狞。
他疑心自己在做梦,动作比脑子快捷,一手抓住顾小灯的手腕以免对方消散,一手扯下面纱,隔着铁栏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小灯险些撞铁栏上,先转头朝阴影里躁动的顾瑾玉摆摆手,再伸手跟关云霁讨东西:“松手,面纱还我。”
关云霁手里的面纱没松,就着面纱掐住他的脸左看右看,喃喃:“活的?”
顾小灯矮了一个头,力气又比不过,只能踮踮脚,仰着脖子龇牙咧嘴:“死了!现在是水鬼,或者山鬼,行了吧?”
关云霁自是说不行,紧绷且混沌的脑子勉强回过神来,试图拉住小手,很快挨骂了,越被骂莫名越安心。
少年时他和顾小灯相处,常常会和他拌嘴,他总忍不住言语刻薄,顾小灯多数时候笑过去,有时被惹毛了,就牙尖嘴利地怼他。四个月前重逢,顾小灯就不再给好脸色,他和葛东晨一样,一靠近了就挨一通骂。
挨骂也是好的。
关云霁听不太清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心跳过快,耳膜嗡鸣。顾小灯不给握手就死死扒住衣摆不放,僵持了一会,顾小灯皱着脸咳嗽起来,牢墙上的油灯昏暗,关云霁也还是看到他咳得眼尾红了,一时紧张不安:“你还好吗?千山那么凶险遥远,你还好吗?”
“……你耳朵是窗户啊,刷几层浆糊了?”顾小灯断断续续地咳着,“松手……我闻到血腥味了。”
关云霁迟钝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抓他抓得他太用力,使劲到身上的伤口裂开,腥味冲到人了。
顾小灯脸皱巴巴的,双手一解放就立即负到背后去,看着关云霁狼狈混乱的神情,不知道熬了多少日夜没合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初在南境时,他预想过关云霁会追着顾瑾玉跑到西境,不为别的,灭族之仇至死方休。
他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跑来,眼下南境还没平,且关云霁在南安城被捅的那一刀伤势极重,又不是顾瑾玉那体质,压根没好全。千里寻仇,追得也太不要命。
可顾瑾玉说他跟苏明雅一样,不计生死地跑来没多少曲折心肠,就是跟着他的足迹跑来了。
顾小灯听着荒诞,特意过来看他生死,一看不知道怎么吱声。关云霁比之在南安城的那会,状态更差了。
负在背后的双手隐隐作痛,顾小灯欲言又止,只能惆怅地叹了一会:“你……先好好休息吧。你这会伤势不轻,脑子不灵光,我下回再来。”
故友一场,怨恨有之,可怜也有,大少爷变成疯子什么的,别人能落井下石或是无动于衷,怎奈他做不到,看一眼难受两眼。
关云霁没注意到下回的字眼,只惶然于顾小灯这会要走,逼得动荡的神志都镇定下来,他一把抓住顾小灯的衣摆:“等等!小灯,你主动来见我……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乱糟糟地想,顾小灯是来给顾瑾玉做说客的,来说服他去抓他表哥的。
如果真是他开口,那他也认了。
关云霁情急之下拽住的是腰带,顾小灯的忧愁都被拽飞了:“我是有话想问,但你那爪子能不能安分一点!松手啊王八蛋!”
关云霁恨不得从铁栏里钻出来抓他,怎奈不会缩骨功,只能说一声别走。
顾小灯只得气急败坏地护住自己的裤子,气咻咻地问他两件事,一是问他来日想埋在长洛,还是什么地方都能入土为安,当初在南安城没问干净,只得现在补上;二来是问他真正的苏小鸢现在怎么样。
他走之时,苏小鸢因腿骨被葛东晨打断,被关云翔护在岳家那养着,现在苏明雅顶着他的皮来了,他不免挂心那倒霉小孩的生死。
关云霁等了他片刻也没等到其他,便追问:“没有了?你没有其他的话想对我说了?”
顾小灯提着裤子怒视:“啊!!问完了,你要不松手要不回答我,快点的!”
关云霁只得磕巴着回话:“我走之时,苏小鸢还在我弟弟房里,他不怎么安分,一条腿好了之后更不老实,但他之于我弟,正如你之于我,他不会苛待他的……至于我的那块风水宝地,我……”
顾小灯听得脸色阵阴阵晴,很想挠一会头,但眼下还是裤子比较需要手:“想埋哪?孽友一场,你又没亲人了,速速说。”
关云霁破罐子破摔,说道:“埋你旁边行吗?”
顾小灯大怒,骂道:“你吭哧瘪肚什么东西啊?你怎么不说住皇陵里?你这么想和顾瑾玉合葬啊?生前死后打个没完没了的架就爽快了?”
顾瑾玉:“……”
顾瑾玉:“!”
*
一刻钟后,顾小灯才整理好服饰,趴顾瑾玉背上一块离开了地下的私狱。
他来速速见过一遭关云霁,心里提着的秤砣就放下了一个,至少知道了苏小鸢没被苏家弄死,至于这群人后面的官司,他没兴趣也管不来。
谁都有谁的命跟运,他不喜欢的是有些人把烂命恶运归因在他这个小卒身上,哭天喊地地要他补偿。
顾小灯的惆怅归惆怅,没一会整理好心绪,敞开胸怀靠在顾瑾玉肩颈上,凑过去贴住他的脸。顾瑾玉这会心跳平稳,身无戾气,不像刚才在牢门前,顾小灯几次感觉到他杀气腾腾,阴森森的。
顾瑾玉背着他在甬道里走,毛是顺的,歪过头蹭蹭他,肩颈的肌肉顿时紧绷了不少:“小灯,你的体温有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