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勉趁此替云照褪去肩头的衣物,边脱边催促陈酉加紧查看伤口,陈酉连声应是,细细检查一番后,他用蘸了白酒的纱布替云照擦去伤口周围的血印,然后从医箱里拿出一枚月牙形状的弯针就要往伤口处刺去。
“诶诶诶!”不明所以的裴勉见状一惊,连忙把云照往怀里摁,护道:“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陈酉汗颜:“缝合伤口啊。”
“缝伤?”裴勉不自觉拔高音量,“那人岂不是得痛死?”
陈酉抬手抹了把汗,“可若不缝,殿下这伤口太深,只怕是会感染。”
裴勉还想说什么,忽然怀里人动了动,他又立即低下头,轻声问:“怎么了?”
云照背靠着裴勉胸膛,吃力地对陈酉道:“不必理会他,直接动手吧。”
这个“他”自然是指裴勉,说到底还是不想对方担心。
“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云照冷冷道。
裴勉气极反笑,斥声反问云照:“不需要我?云照啊云照,你还真是好样的!”
云照没心情搭理他,只对着陈酉道:“动手吧。”
陈酉看了看裴勉,见对方没有说话,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是,缝合的过程会比较痛,还请殿下忍着些。”
云照没有答话,只重新闭上了眼。
陈酉见状拿起弯针在蜡烛上烤了一会儿,接着便将那烧得通红的针头刺进了绽开的皮肉,几乎是同时,云照眉头紧拧,豆大的汗珠瞬间浸湿了里衣。
陈酉两指捏着弯针,每一次的穿刺对他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屏息,凝神。”耳旁蓦地传来裴勉沙哑的嗓音,云照双目微睁,任由臂膀处的那只大手传递来滚烫的抚触。
正要驱动内力,他忽地想起腹中孩儿,心下猛然一惊,登时打断了施力。
裴勉察觉到异样,立刻将人搂紧问道:“怎么了?”
云照眼睫轻轻扇了一下,细密的汗珠悬挂其上,若是不仔细看,倒叫人误会是在啜泣。
“没事。”沉默半晌后,他开口道,接着便作势一副发动内力的模样。
裴勉看着眼前绷直身子的人,心道按着云照的底子,只要驱动了内力,应当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疼痛,但他转念一想,内力一旦驱动,五脏六腑不可避免会受到侵害,云照这家伙虽然看似心狠,内里却是比谁都要柔情,加之又贯来能忍,即便是为了腹中胎儿,就是疼地入骨也势必会做出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想到这,裴勉心里忽然一咯噔,心骂云照不知轻重的同时,看向对方的目光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怜惜。
悬空的后背倏然传来一股暖流,源源不断的力量自背后那两只大手中传递而来,周身暖意袭来,肩头处的痛感顿时消失殆尽。
云照原就害怕被裴勉瞧出端倪,经对方这么一动作,他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殊不知裴勉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一个发力又将人拉了回来。
“凝神。”裴勉盯着云照的后颈,并没有揭穿他,反而再次出声叮嘱。
大抵是因为后怕,云照正欲开口喝退裴勉,忽然€€€€€€“噗!”
一滩鲜血倏然自口中喷涌而出,被打断施力的裴勉当即双目圆瞪,又气又急地将云照揽入怀中,怒道:“你疯了?”
尖锐的弯针挺挂在伤口绽裂之处,云照不知听进去裴勉的责骂没有,只一滩水似的倒在对方胸前,衣襟重新被汗水打湿,眉眼间尽是隐忍的不堪。
看着眼前人虚弱无骨的模样,裴勉到嘴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所有愤慨尽数化为乌有,他堪堪瞥了眼云照肩头处的伤口,半晌咬牙道:“继续。”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却又似乎大得震耳欲聋,陈酉仿佛看见了那两片血红的唇瓣后近乎咬碎的贝齿,直到出了寝屋大门,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完成那最后几针缝合的,他只记得余光中,一条结实的臂膀虚晃而过,紧接着耳畔的痛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牙齿厮磨皮肉的声音。
“闭上眼,先好好休息吧。”待关门声响起,裴勉轻轻抽回带着牙印的胳膊,低低道。
云照面儿上依旧没有血色,两只眼睑无力地耷拉着,听到裴勉的话,他嘴巴动了动,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勉将人轻轻放倒,不知是赌气还是责怪,他边撤去榻上染血的被褥边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替你疼么?”
话虽这么讲,但有那么一瞬,裴勉觉得自己若是可以替云照受此苦楚,他可以对着佛像跪上三天三夜,即使在这之前,他从不信那些鬼神之说。
“裴勉…………”
忽然,耳边响起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裴勉敏锐捕捉,立即蹲下身问:“怎么了?”
云照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铸的脸,吃力地将手缓缓抬起。
裴勉见状,稍有惑然地眨了眨眼。
这是要做什么?他心发问道,云照这家伙,脾气臭也就罢了,得亏自己有耐心,若换做是旁人,方才定然就撒手不管了,莫不是…………
裴勉摩挲着下颌,心想这家伙是想对自己方才的不离不弃表示谢意?还是对自己刚刚的义无反顾抒以爱语?
脑子里将所有可能想了个遍,裴勉一时竟感到丝羞赧,心道云照这个老古板,平时总端着副死人脸,想不到动起情来也会如此可爱。
心里念着,裴勉便是一脸的受用姿态,浑然不知榻上人的目光愈渐幽怨。
看着对方那满目痴傻的蠢样,云照眉头微微一蹙,默默把悬在半空的手缩了回去。
他本是想唤裴勉为自己端一杯茶水,但眼下看裴勉这样子,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这边,裴勉还沉浸在自己制造的温柔乡中难以自拔,瞅见云照的动作,他条件反射地一把握住那手,别扭中掺杂了几分赧然道:“言谢就不必了,多多休息吧。”
云照:“…………”
他盯着裴勉憨傻又痴呆的眸子,当即明白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见人不说话,裴勉只当云照是累了,正打算劝人休息,抬眸便看见了那两片泛白的薄唇上覆着的死皮,于是立刻拿来了茶水,“方才出了那么多汗,渴了吧?快喝点水润润。”
说罢,他把杯口放至了云照嘴边,可想到裴勉将将的蠢笨言行,云照忽然气不打一处来,赌气般将脸别向了另侧。
裴勉动作一顿,愣愣道:“又怎么了?”
“又?”听到裴勉的问话,云照更气了,心道这小子不开口还好,一讲话便是打算将人气死,好像他云照无理取闹了似的。
可另一边,裴勉确是不知云照因何而这般耍性子,怔愣的同时又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办?是不是该哄哄?
大抵是在军队里头待惯了,裴勉丝毫不会那些男女之间的花言巧语,思忖了许久才只凭借幼时记忆学着父母口中的蹩脚情话讲来与云照听。
“那个………”
他凝视着云照雪白的后颈,半晌吞吐道:“你也知道,我这人向来不会说话,若是方才哪里惹你不悦了,我跟你道歉,行吗?”
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句话来,裴勉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不过左右惹人不高兴了,道歉总归是不会错的。
将毕生所学发挥到了极致,然而结果却是不尽人意,云照依旧后脑勺对着他,半分不为其所动。
“那个,云照?”见此情形,他不免焦躁,抬脚往前挪了一小步,再次试图唤道。
云照面对着白墙,听着身后人的一声声呼唤,语气中不难听出焦急,心里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但为了巩固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他不想就这样轻易原谅裴勉。
于是他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好好惩治一下裴勉。
“云照?”
又是一声呼唤,云照瞳孔微移,然后慢慢撑坐起身。
裴勉本没抱什么希望,但在瞧见眼前人终于有了反应后顿时变得欣喜若狂,正要上前,却只见云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是陌生的冷冽与疏离。
裴勉脚步一顿,不等他开口询问,只听对面响起云照淡漠的声音:“跪下。”
几乎是同时,裴勉想也没想,“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动静大得刺耳,双膝处传来的刺痛直逼大脑,他恍然回神自己受到了侮辱,当即挺直了腰板痛斥:“云照,你别欺人太甚!”
云照充耳不闻,淡淡瞥了一眼后冷笑道:“我就是欺你了,你能奈我何?”
“你!”裴勉喉头一梗。
想他这辈子除了爹娘,还从没这般跪过谁,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现如今却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家伙耍得团团转,传出去岂非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第十一章 我错了,你别生气
裴勉心想,是不是自己近段时日里对云照太好了,以至于这家伙愈发肆无忌惮,若是现在不加以管教,日后这府邸还能有他的一席之地?怕不是连丫鬟说的话都会比他的有份量。
心里念着,他正决定给云照点颜色看看,一抹冰凉忽然抵住了他的下颌,紧接着他便被迫仰头,与对面那双摄人和眸子视线相撞。
对面,云照足尖勾起裴勉下巴,十分恣意地抿着薄唇,矜贵且随性,“看你这模样,莫不是在盘算如何对我施加威压?”
心思被看穿,裴勉瞳孔一震,无端感到一阵惊慌,当即嘿笑道:“怎么可能!这安王府姓甚名谁,哪里轮得到我去对一家主位指手画脚?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云照居高临下地望着裴勉,眸底闪过抹戏谑,他倒是要看看,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裴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每每对上云照的眼睛,他便不自觉想要靠近。
放眼从前,碰上云照的肆意调侃,他顶多逞一逞嘴上功夫,虽然每回都是以落败告终,但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回溯过去,当年的爱哭鬼已然消失不见,怎如今阴差阳错地同云照成了亲,他反而又变回了往昔那般胆小吃瘪的样子。
莫名一阵烦躁,裴勉眉头微蹙,下意识叹了口气,却不想这轻轻一叹,再次惹来了云照的不悦,登时怒拍床沿。
裴勉吓得身形一晃,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我错了我错了,你、你别生气。”
云照冷着张脸,仿佛对裴勉的认错态度并不买账。
面对云照的盛怒,裴勉害怕归害怕,倒不是因为他胆子小,只是似乎从最初认识云照那时开始,他便对此人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的情感,就如当下这般。
“那个…………”虽然不知道云照又因为什么生气,但裴勉心知自己不喜看见云照受除了笑容以外任何负面情绪的折磨,于是他腰板儿挺直,一只手搭上云照的膝弯轻轻晃了晃,视线有意无意掠过对方愠怒的双眸,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同我这种人一般见识,嗯?”
云照依旧没有说话。
大抵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略显烦躁地闭起眸子,脑袋微仰道:“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的原因。”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更确切地说,自打有孕以来,云照发现自己的脾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虽然每次都有裴勉这个受气包替他兜儿底,但长此以往下去,难恐会落人话柄。
静谧持续了好一阵,裴勉头一回见到如此“善解人意”的云照,不禁头皮发麻,心想云照是不是在故意试探他的忠诚,否则放在平时,自己脸上早就多出五个巴掌印了。
想着,他不由自主地盯着云照的脸,似是想从其中窥出些什么。
于是各揣心思的二人陷入了冗长的沉思,直到屋外响起侍女传膳的声音,这诡秘的氛围才堪堪结束。
膳桌上。
由于没探出云照的心思,裴勉几乎没什么心情吃饭,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瞥向身侧,碗中的米饭被那双筷子扒拉得冒出一个坑来。
操…………
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贯来心直口快的裴勉何曾受过这等罪,胸口憋着股闷劲儿,他浑身躁动不安,本想同云照来个直截了当,但又生怕哪个字说错了惹到对方不快,因此只能两手不停来回摩挲。
扭捏作态的模样入了云照的眼,便语气不佳地问道:“一口没吃,你是想做什么?”
裴勉动作一滞,悻悻看了眼云照,道:“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云照哭笑不得,放下手中的碗道:“好,我不生气。”
裴勉这才放下心来,接着看向云照道:“云照,你觉不觉得你最近跟平时比起来,有些…………不对劲?”
云照:“哪里不对劲?”
裴勉琢磨了半天,道:“就比如,你方才没有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