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眼里,云照虽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却从未动手伤过哪怕一只蚂蚁,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自己亲手葬送了性命,即便那人合该千刀万剐,于云照而言也是不亚于噩梦一场。
“云照…………”
面对眼前这一幕,裴勉是心痛的,但杀了人是事实,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才能让云照走出阴霾。
脑中思绪翻涌,他几乎将毕生所学全都回忆了一遍,倏然间,云照微微抬眸,那对儿躲藏在纤长眼睫后的碧眼扑动了几下,其里透着丝纠结。
裴勉对上那道躲闪的目光,立即双手捧住云照的脸问:“怎么了?有事瞒着我?”
云照听罢疲惫地轻叹一声,将整个头的重量放在裴勉的掌心上,犹豫片刻后终道:“宁诃把冷宫大门打开了。”
裴勉闻言蹙眉道:“那母后她…………”
“现下被我安顿在长宁宫了。”云照道。
裴勉长哦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话。
实话来说,他觉得云照从来就不是那种不忠不孝之人,再且退一万步来讲,血缘的枢纽是个十分神奇的玩意儿,亦不可能说断就断。
他想,对于云照幼时的经历,自己没有任何角度逼迫他选择原谅或者不原谅,但至少自己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告诉云照,纵使从前有过各种不堪,但所幸至亲之人还在身侧,无论原谅与否,他都会支持云照的决策。
“这么说来…………”心里想着,他忽然咧嘴撞了云照一下,道:“咱们好歹也成亲那么久了,我似乎还没拜访过她老人家,你明日随我一起去吧,如何?”
明知这是对方的毫无底线的安慰,云照还是沉溺了。
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过无数次携裴勉拜见母后的画面,只是母后的心思着实难测,脾气更是阴晴不定,他害怕裴勉见后会对自己心生嫌隙,因此除了头回的偶然巧遇之外,他没有再带裴勉去过冷宫半步。
但凡事总有个例外,原本人生大事就该要父母的祝福,如今母后出了冷宫,云照想,或许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或许待母后了解裴勉后,喜欢他也不一定?
虽心存疑虑,可大概是童年的遗憾缺失了太久,一想到那阖家幸福的画面,他便按耐不住心底涌动的情绪。
“好。”沉默晌久后,他蓦地望向裴勉,语气不难听出些许激悦,“明日,我随你入宫。”
-
翌日。
天色将亮,二人来到长宁宫时,沈南枝正在屋内梳妆。
由于宫邸荒芜了太久,除了每日会有三两个宫女前来打扫外,完全就是一座无人居住的漂亮宫殿。
虽然这里原就是沈南枝的居所,不过自被关入冷宫后,按着先皇的遗诏,便再无其他妃嫔入住此殿。
如今这宫邸的主人回来了,云照特意安排了一群手脚伶俐的下人伺候着,生怕沈南枝哪里不适应。
但到底还是他杞人忧天了,在看见衣着华丽的沈南枝迈着步子徐徐走来时,云照险些以为眼前的人是别座宫邸的娘娘。
“子安。”沈南枝在更衣时便听到了下人的通报,刻意加快了速度。
“儿臣参见母后。”待人来到面前,云照向沈南枝行了一个常礼。
裴勉见状,也跟着行了一礼。
沈南枝循声望去,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云照身后的人,她将裴勉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道这应该就是那个手握兵权的少年将军了。
怀揣着心思,她立即笑着上前握住裴勉的手,拍道:“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可还记得?”
裴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他悄悄看了眼云照,见对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他也只能尬笑着回道:“记得记得,母后大人好记性。”
沈南枝也愣了一下,大概是被裴勉的话逗到了,她掩口笑出了声,接着道:“既然陛下已指婚于你二人,你便同子安一样,唤我为母后吧。”
看着沈南枝和蔼亲切的面孔,裴勉心想这皇太后娘娘怎么看也不似云照口中那般残忍不仁,莫不是在冷宫待了太久,转性了?
心里带着疑惑,他牵强地笑了笑,“是,母后。”
沈南枝闻言眼角含着笑,乐呵呵地应了一声,活脱脱一个爱子心切母亲。
三人就这么在院内畅聊,直到晌午时分,因为政事前来寻皇叔的云€€听闻云照在这儿,立刻便赶了过来,在瞧见院儿中那位漂亮娘娘时也是满腹疑惑,一番询问后才知这是自家皇叔的母亲。
等等!皇叔的母亲…………
云€€小脑袋瓜飞速运转,口中不知嘀咕着什么,他盯着眼前满脸慈祥的人,登时恍然。
皇叔的母亲,也就是父皇的母亲,那不就是…………皇祖母?
心下了然,他一双乌瞳绕着面前三人转了圈,不由咽了口唾沫。
虽未见过面,但他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冷宫里关着一位精神不太正常的娘娘,是先帝和摄政王的生身之母,自记事起,他便被乳母灌输不要靠近冷宫,就连周围的宫人也是。
但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望着眼前这位温婉的女子,似乎并非传闻中那般可怕,在接触片刻后,他也学着裴勉有模有样地同人家唠起了嗑儿。
直到日暮西垂,宫门即将下钥,聊得忘我的几人才堪堪道别。
云€€乘座龙辇离开后,一直未曾开口的云照看了眼依旧谈笑风生的裴勉,眼眸微敛,不多时走过去道:“我们也回去吧。”
听到云照的话,裴勉应声道了句好,而后看似不舍地冲沈南枝行礼了一礼,“天色不早了,儿臣和云照就先回府了,母后也早些歇息吧。”
沈南枝自始至终都挂着抹如沐春风的笑,“是不早了,你们快回去歇着吧,别忘了明日再来看我这个老人家就好。”
一日的交心让裴勉早已对她放下戒备,加之又是个甜嘴子,闻及沈南枝的话,他立即反驳道:“什么老人家,母后风韵尚存,若是走出去,人家指不定以为咱们是兄妹呢。”
果不其然,沈南枝被他逗得合不拢嘴,抬手轻掐裴勉的脸,调侃了句“油嘴滑舌”。
然而就是这样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却让一旁的云照心生不安。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后了,若非带着目的,她是绝对不会搭理任何一个身处皇宫之人,即便那人是他云照早已认定终身的伴侣。
只是…………
云照琢磨不透,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生性凉薄暴戾的女子一夜间判若两人。
心里思量着,他目视前方交谈甚欢的两个人,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大概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原本还在与沈南枝语笑喧阗的裴勉当时便走了过来,小声问:“是不是饿了?还是困了?”
云照没有应答,只皱眉轻叹了一声。
裴勉见状,便认定云照定是又哪里不舒服了,毕竟自打有孕以来,自己不是半夜被叫醒替他按摩就是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
他想,眼下多半是因为母后在场,云照才会这般不好意思开口,心里不由叹了句可爱。
于是为了云照的身体着想,裴勉很快与沈南枝告了别,然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回了王府。
回到府邸后,他立即唤下人端来热水,十分熟练地蹲在地上替云照脱下了长靴。
双脚被两只大手轻轻按入水中,粗砺的指腹在其上来回摩挲,力道不轻不重。
边按摩着,他问:“水温可还舒适?”
云照看着裴勉的颅顶,“嗯…………”
说话间,裴勉抬起眸,与云照那张心不在焉的脸孔撞了个满怀,眉头不由一蹙。
“怎么了这是?”他将手从木桶中抽回,胡乱在衣服上抹了几下后坐到云照身旁,用肩膀轻轻撞道:“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听听。”
云照只盯着不断冒汽的木桶,好似游神般默不言语。
偏不信邪的裴勉又不怕死地撞了撞云照,见人还无反应,他顿时来劲儿了,捋起袖子就要再度发力,只是这回云照却把脸转了过来。
险些没刹住手的裴勉当即来火了,捏起云照的下巴便质问:“我说过,你无需向我隐瞒任何事,怎的现今却做不到了?”
云照沉默片刻,“疼,松手。”
裴勉松开手后不忘替人揉捏,“说吧,到底所为何事?”
云照感受着裴勉温柔的触碰,眼底闪过一抹无奈,纠结半晌后终是道:“我想告诉你,母后她…………”
裴勉听得认真,“嗯,母后她怎么了?”
云照叹了口气,干脆道:“从现在开始,她对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要求,不要相信、更不能答应。”
“呃…………啊?”裴勉一愣。
回想起白日里的愉快交谈,他正想着辩驳几句,却不想对上了云照那双焦急又惊恐的眸子,当时便闭了嘴。
“裴勉,答应我。”另一边,云照还在不停追问,语气中透着隐隐的恳求。
见此,裴勉不知为何胸口一痛,当即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第六十二章 两巴掌换一个吻,不过分吧?
接下来的几天,不知是不是怕裴勉再与长宁宫那位见面,云照竟是连早朝也不去了,甚至连府门也未曾踏出半步。
或许是瞧出了对方心中所忧,裴勉几乎日日向云照保证,绝不会主动招惹长宁宫那位,这才换回了云照的一丝丝安心。
某日,已被迫在家待了五天的裴勉终于受不了了,一脸窝火地捶了下儿面前的案桌。
旁边磨墨的书童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颤巍巍道:“将、将军,您怎么了?”
裴勉忿忿哼了一声,扭头问那书童:“你说,这天底下自古以来,是不是夫为妻纲?”
书童闻言作思索状,片刻道:“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不过…………”
话未说完,裴勉登时打断他道:“瞧瞧,你个未娶妻小毛孩儿都懂的道理,他云照怎就不知?”
“老子都答应他了无事绝不入皇宫,他倒好,连门也不让老子出!到底是我娶他还是他娶我?”
书房内回荡着他激愤的嗓音,书童缩了缩脖子,欲言又止。
裴勉将书童的反应尽收眼底,以为对方这是替自己打抱不平了,当即又道:“我一个舞刀弄枪的人,现在整日与笔墨作伴,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半晌,书童小声道:“将军,自陛下下旨以来,您都住在安王府,我们都以为…………”
余光瞥了眼身旁静坐的人,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我们都默认为,是殿下娶的您。”
一阵冗长的寂静后,耳边爆发出裴勉惊诧的叫喊€€€€€€“你刚刚说什么玩意儿?”
书童吓了一跳,边捂嘴边摇头向后退去。
裴勉蹭一下站起,脸黑得宛如碳灰。
好啊,敢情这么久以来,自己在外人眼里就是个吃云照软饭的包子。
心里愤然骂了一句,他拳头捏的梆硬,暗暗发誓等云照回来了定要他好看。
想着,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喧嚣,他眼睛向窗外瞥去,知道这是云照回来了,嘴里喃喃一句“巧了”,接着阔步朝外走去。
€€€€€€“云照!”
将将踏出门槛,一声厉唤传来。
本就琐事缠身的云照听闻,顿时头痛地蹙起眉心,“怎么了?何事如此匆忙?”
眼下正值晌午,满院都是劳作的下人,裴勉本想趁此给云照一个下马威,顺便在众人面前树立一下自己大将军的威严,却不想刚刚走近便瞧见云照满眼的倦容,当即喉头一梗。
“怎么了这是?”眸中怨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