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的云照缓缓睁眼,入目便是楚少泊和煦的笑脸,他没什么反应,只看着对方慢慢靠近自己。
楚少泊走近后冲云照一笑,然后蹲下身,隔着厚重的衣料把掌心搭在云照隆起的肚子上,问道:“今早起来时可有难受?”
大概是月份大了的缘故,前不久开始,云照晨起后时常感到头晕乏力,严重的一次甚至直接倒地不起,因此自那以后,他便命长乐宫的宫女一定贴身侍奉,即便睡着了也一样,否则就按伺候主子不当重罚。
“陛下今日来得可真早。”目光快速掠过眼前的人,云照冷不丁来了一句。
话语中是浓浓的驱赶意味,对于此番场景,一旁的宫女、甚至整个长乐宫的宫女们早已见怪不怪,或许一开始她们还会害怕这云公子的无礼会惹陛下不快,但渐渐她们也就都习惯了,毕竟那么些时日下来,即便她们的云公子再如何出言不逊,陛下也始终笑呵呵的,丝毫不见愠怒。
“陛下放心,公子今儿早上起来没有任何不适,就是刚刚胃里难受吐了些酸水,奴婢已经差人去给公子熬粥了。”
说话的是一个名为采月的宫女,因为比较机灵被楚少泊指派给云照贴身侍奉。
“这样么。”听到采月的话,楚少泊脸上升起一抹忧色,抬手抚了抚云照的孕肚便开始训斥:“小东西今日怎的又不乖了?瞧把你父亲给折腾的,都憔悴了。”
说完,他转而想要握住云照的手,被人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指尖无意触碰到对方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微微顿了下,紧接着锁眉呵斥采月:“糊涂东西!公子手这么凉,为何不给公子拿件披风保暖?”
采月被这一嗓子吼得吓了大跳,当即表示去拿披风,但事关云照,楚少泊不打算就此罢手。
“主子都伺候不了,看来你也不用在这继续干了,收拾东西出宫去吧。”他看着云照瘦削的面庞,眼里尽是担忧,可说出的话却是实打实的冰冷。
采月本就是因为家中贫寒才入的宫,听到楚少泊的话,她当即跪地磕头,“陛下赎罪!陛下赎罪!奴婢知道错了,求陛下别赶奴婢出宫!”
楚少泊觉得聒噪,正想把人打发了,照忽然开口:“陛下何苦为难一个宫女。”
楚少泊一喜,心想对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但窃喜归窃喜,他还是肃穆道:“她自己伺候主子不周,朕哪里还敢用她,若是哪天又怠慢了你该如何是好?”
云照始终阖着眼,“陛下若执意要送采月出宫,干脆把我也送出去了罢。”
片刻的沉默后,楚少泊还是妥协了,“既然你都替她求情了,那朕又怎好拂了你的面子?”
一旁,在听见自己不会被驱逐出宫后,采月一个劲儿地磕头道谢。
楚少泊觉得烦,便让人退下了。
不多时,大院内仅剩他与云照。
云照知道人还没走,干脆躺在安乐椅上闭眼假寐,但过于频繁的胎动让他不适感渐渐加深,很快便把胃折腾得翻江倒海。
察觉到对方的难受,楚少泊不免担忧,便询问:“可是又不舒服了?”
云照胸口起伏加剧,一脸倦容地瘫软在安乐椅上,他喉结用力滚动,似乎想将胃内翻涌的淤气咽下,但努力了半天,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干呕起来。
楚少泊托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放在对方胸口不停替人顺气,“怎么样,好些了吗?”
云照喘着粗气,起身避开了他的进一步触碰,语气漠然地道了句“无碍”。
楚少泊掌心落了空,倒也不气,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他盯着云照稍显笨重的背影,目光流转道:“楚国的封后大典极为繁琐,朕是怕你受不住才想着等你生产后再举行,不是有意…………”
“陛下多虑了。”话未说完,云照打断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我早已与人拜过天地,陛下的封后大典还是另寻他人罢。”
“子€€…………”
“陛下将我当成一个已故之人的替身,可知是在自欺欺人?”云照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语调也拔高了几分。
楚少泊显得有些激动,“胡说!你这不是好好儿地在朕面前站着么?”
或许是孕期心绪不定,又被困在这陌生的宫里两月余,云照情绪已然差到了极点。
面对楚少泊的一意孤行,他完全不惯着,直言:“望陛下谨记,在下姓云名照,是大郢的摄政王,也是大郢的护国将军€€€€€€裴勉的枕边人。”
每说一句,楚少泊的脸色便愈发难看,就在云照以为他会发怒时,却只见对方蓦然嗤了一声,道:“想方设法地激怒朕,想来心里还是住着朕的。”
云照眉头微蹙,懒得再搭理他了。
眼瞧对方转身回屋,楚少泊眸光一闪道:“有件事,朕觉得还需告知你一声。”
云照不作理会,径直上了石阶。
楚少泊见状低低一哼,继续道:“郢国的那位裴将军,据说已经扳倒了奕王,且已自立为新皇。”
云照脚步一顿。
来楚国那么些时日,他不是没向旁人打听过,但毕竟都是深宫之人,又岂会知晓别国内政?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眼下是他第一次听到有关那边的消息,说不激动是假的。
见人终于有了反应,楚少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似无意道:“短短两月就铲平了各番势力,那位裴将军还真是不容小觑,只是………”
“只是什么?”云照追问,语气不乏激越,丝毫没察觉对方已将主导权抢夺了过去。
楚少泊嘴角始终挂着抹淡笑,他看了云照一眼,而后自顾自地走向旁边的花圃随手摘下一朵美人蕉,道:“听说奕王已于两日前自尽于牢内,而那位裴将军突然发疯似的将他尸身砍成了肉泥。”
知道那么多,想来是在郢国安插了眼线,听着楚少泊的叙述,云照心道。
对于云褚,他早已没了昔日情分,死了便死了,但裴勉…………
他知道,裴勉此举必然事出有因,多半是没从对方口中得知关于自己的下落才会至此,否则绝不会无故发疯。
“在想什么?”忽然,楚少泊走近道。
他把那朵美人蕉别于云照耳前,然后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笑赞道:“娇花配美人,朕的子€€果然是最好看的。”
这一次,云照没有反驳。
分别的这两月,他太想裴勉了,想得几乎快要疯掉。
“子€€这眼神,叫朕如何把持得住?”笃定对方不会反抗,他指尖轻抚对方眼睑,眸中满满都是爱意。
云照任他的手在自己颊上游走,只是眉目间的抗拒让明眼人一看便知其此刻的境遇。
但实话来讲,楚少泊唤云照为“子€€”,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安慰,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但每每看见云照那张脸,他又无法遏制牵挂的思绪在体内绽放。
之前,他曾在云照面前提起过付子€€的性格与其相似,但实则不然。
大概是从小饱受苦楚的缘故,付子€€性子胆小怯懦,从来不愿与人多交流,却独独喜欢跟在他楚少泊身后,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粘在一起。
反观云照,长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且心性凉薄,毫无人情味可言,与付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也正因如此,他在见到云照的第一眼起,便下了决心要将对方训诫成付子€€那般百依百顺的性子,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付子€€还活着,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将灰暗过去中仅存的那抹光亮重新复燃。
“云公子,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忽然,他话锋一转,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本簿子。
他把那簿子递到云照面前,说:“这是朕在子€€死后,凭着记忆一笔一笔写下的偶记,里面记录了有关子€€的一切。”
云照看了他一眼,半晌抬手接过。
“即日起,朕每天都会告诉你一条有关郢国的情报。”目光勾勒着对方的脸部轮廓,他说道。
云照面无表情问:“条件呢?”
楚少泊双手负于身后,道:“朕要你学着簿子里的子€€,一点一点改变自己的习性,至少在朕的面前,你不能让朕觉得你是云照。”
云照听罢心中哂笑,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道了句“好”。
楚少泊唇角微勾,道:“那便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第七十二章 陛下!云公子小产了!
天气渐冷,入夜尤甚。
翌日。
楚少泊早早下了朝后没有同平日那样前往长乐宫,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宫。
随行的太监觉得奇怪,便问:“陛下今日不去陪云公子用早膳吗?”
楚少泊前脚刚踏入殿门,听见对方的话,他倏地悠然一笑,接着冲人抬了抬颌,示意他看里面。
李德忠见状,好奇地把目光投了过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险些惊掉下巴。
只见偌大庭院内,一抹身影端坐其间,四周的枯枝萧瑟凄凉,唯独一树红梅绽放,美艳绝伦,却远不及那抹身影惹眼。
即便早知对方在此,可楚少泊单单这样看着,还是不自觉沉沦了。
石桌上的茶盏还散着热气,云照那张脸氤氲在蒸汽后,给人一种朦胧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其颜。
门口,楚少泊怔站了片刻,旋即迈步走进去,嘴角尽是笑意。
云照听见脚步声,只看了一眼便重新垂下眼帘,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捻起面前的茶盏小酌一口,接着抬手缓缓递给楚少泊,面无表情道:“茶温刚好。”
语气不带半分情感,宛如行尸走肉。
楚少泊笑意加深,接过后一饮而尽,然后调侃:“看来云公子昨日是翻了那簿子了,否则今日怎会盛装在此?只不过…………”
说话间,他把茶盏放回石桌上,道:“云公子肯放下身段习子€€之习,却为何不肯对着朕一笑?”
云照眸色冷了冷,道:“簿子里只说付公子会替陛下试温,并未提及其他。”
楚少泊没有说话。
看着眼前那张肖似付子€€却又不是付子€€的脸,他眼里闪过复杂,但很快又消失殆尽。
他想,若是子€€在世,必然是不希望看见自己深陷悲痛的,既如此,那自己索性…………
决断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注视着对面一脸漠然的人,懒散道:“未提便罢,现在朕已亲自同你讲了,那云公子便当着朕的面学给朕看罢。”
云照丝毫不惧地对上他的视线,阴恻道:“都说君无戏言,为何楚皇陛下现在却与昨日是两个说法?”
楚少泊并不吃激将法这套,只道:“若今日朕瞧不见云公子笑,那簿子干脆也烧了罢。”
赤裸裸的威胁摆上台面,但他不知,云照从来就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主儿。
他孤傲、矜贵、不食烟火,像是雪峰之巅的一朵白莲,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即便现在怀着身孕,那也是不容任何人染指的。
但也许是这气质与付子€€相差甚远,纵使他站现在在楚少泊面前,楚少泊依旧害怕。
透过云照,他看不见任何有关付子€€的影子,虽然这两张脸相差无几,但总归不是一个人,所以他要求云照模仿付子€€的一言一行,因为这有这样,他才能从中获得一点温存,那独属于他和付子€€之间的温存。
楚少泊脸上已不见开始时的温煦,只剩浓浓的冷峻游走于眉眼间。
云照同样神色冰冷。
从小习得的骄傲让他无法做到低头,更不会放低姿态去取悦旁人。
二人相视而坐,谁也没有先开口。
大概是倦了这氛围,云照微微垂眸,蓦地把手伸进袖中翻找什么。
不多时,他拿出楚少泊昨日给他的簿子,毫不犹豫地扔进一旁的炭盆中,火光顿时四溅,又瞬间熄灭,独留阵阵寒风卷起一片灰烬。
楚少泊眸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在看向云照时已然不见,对于云照此番举动,他不是没有想过,却没想到会发生得这样突然。
他觉得,至少对方会从自己口中探出些什么再…………呵,到底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云公子,你是真的有些恃宠而骄了。”心里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目光流露出不悦,甚至慢慢演变为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