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3章

倒是一道来的圆脸小宫女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不必在乎:“他犯了点错,被调去守皇陵,心气正不顺呢,你别与他一般见识。”朔月摇摇头。

事实上,他从未读书习字,全然不清楚这些词语的含义。不过,即使他清楚这些恶意的具体含义,也并不在意。

小宫女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名蕊云,原是花房里的,那家伙是陈安,和我是同乡,咱们去了皇陵,日后也方便互相照应。”

可再问下去,朔月便不怎么说话了。蕊云想着宫里那些悄悄蔓延的传言,缩缩脖子,也不再理会他。

朔月在只是忧愁自己的事业。

身为长明族中难得一遇的不死者,他幼年进宫,寸步不离地跟着谢从清,使命就是守护天子。可他从未想过,他要守护的天子,却根本不需要自己。眼下自己更是被赶出了宫,如若一直这样下去,他要如何履行长明族的职责?

不过,太皇太后大抵不会允许陛下就这么放逐自己的。朔月尽量安慰自己,希望太皇太后能说服陛下,让他继续回去履行职责。

€€€€天可怜见,他一颗不想失业的心比金子还真。

如此看来,他倒与那被放逐的侍卫同病相怜。

芦殿是为送殡队伍停留而临时搭建的,倒也不失气派。

最近天气晴朗干燥,芦殿未被雨水冲刷,依旧规整干净。黄白帷幔随风飘扬,丹陛玉阶,蟠龙翔凤,少了白日里的金碧辉煌,倒多了几分凄凄切切的飘渺之景。

临睡前,朔月对着高悬天际的明月虔诚地祈祷,没注意到帷幔上燃起了星星火点。

一刻钟之后,朔月对着熊熊火焰,陷入了沉思。

长安的春日天干物燥,多日无雨,兼之芦殿里房间皆是以丝绸覆盖的苇席分隔,一点火星便会蔓延成海,大抵是隔壁碰翻了蜡烛,帷幔沾着火苗飘飘荡荡,带来阵阵惊惶的喊叫。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朔月向着声音的方向奔跑而去。

他并未刻意规避,火苗窜上他的肌肤,烙下的斑驳灼痕不过须臾便消亡,只留下一阵阵连绵不绝的刺痛。

朔月挽了挽袖子,穿过燃烧着的帷幔,从火中捞起一个跌倒在地的小宫女€€€€白日里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叫做蕊云。

眼见他自然地伸手穿过火苗,蕊云尖叫一声,便晕厥过去。

嘶,还是有些痛,火辣辣的。

朔月打小在各种刀枪剑戟封喉毒药中穿过,火苗噬咬的感觉倒是头一遭。

火焰中人声嘈杂,脚步凌乱,官员模样的男人厉声训斥属下,侍卫们唯唯诺诺,四处救火。夜色虽深,借着冲天的火光,倒还能依稀辨别出面孔。

朔月自幼长在规整深宫,何曾见过这般混杂场景,一时贪看,倒瞧见白日里嘲讽过自己的那个侍卫,正以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抱了个小宫女,忙道:“给,晕过去了。”

看着眼前衣袍斑驳、长发散乱的家伙,以及被他放到地上的蕊云,侍卫一时哽住。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朔月又转身朝火海去了。

“哎,你……”侍卫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但见那少年郎如鱼入大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黑暗和火光之中,简直令人怀疑他方才是否出现过。

侍卫张了张嘴,眼前却浮现出那张干净过分的面孔€€€€好像沾染不上一丝灰尘。

这可真是……稀奇。

临行前,他便听闻,送殡的队伍中有一少年,极得先皇宠爱,名为随侍,但宫人都悄悄传说他是见不得光的娈童妃妾。

如今……一介男宠都敢这样在火海中来去自由了吗?

被上官斥责办事不力的阴霾下,侍卫分出心思盯着朔月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晃神€€€€看来皇帝身边也不好混呐。

芦殿起火意外,众人忙乱着救火,倒也没人注意到他。朔月惦记着自己掉落在火海中的发簪,沿着来时的路,披散着长发,一点点寻找过去。

月色下,一点银光微微闪烁。

朔月捡起自己的簪子,正欲折返,却抬头看到了天边的月亮。

郊野的星空比皇城内亮堂许多,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回宫之后,恐怕就没办法出来了。朔月回头望望已经快要扑灭的火势,向前走去€€€€他只是出去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不多时,潺潺溪流声响起。朔月正要碰一碰这野生的水,脚却绊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躺在他脚下,声音嘶哑低沉地传来:“你……你是神吗?”

朔月愣了一下,伸手向下探去,可还未触碰到什么,手腕忽然被大力抓住:“救救我……”

少年面容犹带稚嫩,却糊了触目惊心的血色。他竭力大睁双眼,被刀刃刺伤的眼球只能勉强辨认出模糊颜色。

他自囚牢中一路奔逃,来到这里,却已经全然走不动路。这期间唯一遇见的,便是眼前之人。一片骇人血红中,那白衣少年是天地间唯一一点皎洁,像是嬷嬷供奉在案头的那樽玉观音,宁静秀美、不染纤尘。

观音……神灵终于不忿恶鬼作为,亲身下凡了吗?

朔月轻轻伸手,碰了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过,已经溃烂的不像样子,红白的血浆断断续续从眼眶中流出。

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河面上最后一根浮木,少年死死攥着朔月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的骨骼碾碎:“他们杀了我弟弟,他们用我弟弟的心脏炼丹……你救救我……”

少年最后的发音已经很难听清。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层层折叠的手绢:“他们拐了慈幼局的孤儿,骗走了我弟弟,炼这长生不死的药……神仙,您救救我们吧……”

朔月一层层拆开手绢,入目赫然是一枚黑金色的丹药,不过指甲盖大小,虽然周遭血腥浓烈,也挡不住丹药那股浓厚奇诡的芳香。玉蟾丹。

过去多年,这芳香常在照月堂内缭绕,引得天子驻足含笑,满意而归。

只一眼,他几乎便确认了这丹药的名字。

朔月迟疑地重复:“你……弟弟?”

大抵是对的,朔月慢慢回忆着。

谢从清和那些方士们都说,炼这丹药得用新鲜的心脏,最好是刚满十岁的男孩,与佛同日出生,这样做出来,才能令人百病不侵、长生不死。

可先帝分明还说,有幸以自身炼这丹药分明是上天神仙恩赐的机会,为何这少年却一脸愤慨悲痛?

大约……是舍不得弟弟吧,血缘亲情,也是人之常情。

朔月重新将玉蟾丹包裹好,认真地望向少年:“你别担心。虽然舍不得弟弟,可这事于你弟弟来说,也算是好机缘。”

这……这话是从何说起?少年瞪大眼睛望着他,眼中汩汩流出血泪。模糊的视野中,那张仙灵般的面庞渐渐被血色侵染。

不是……不是神明。

少年清醒了片刻,嘲讽地笑起来。

那样悲悯的神情,却能吐出这样冰冷无知的话语……看吧,世上的神明从来只站在权贵那一方。那些所谓的神明,明面上积德行善,暗地里冒神之名,剜人心血,犯下杀孽,只为求己长生……

他多日饥寒,又被灌了哑药,如今药效上来,已然是无法开口讲话,攥着朔月手臂的力度也渐渐松下来。听见朔月这番话,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便昏死了过去。

朔月蹙着眉头看他不省人事的模样,从草丛中寻出一块石片,照着自己手腕割了上去。

裴玉言彻底昏死过去前,尝到了新鲜的血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傻,被教坏了,会改。

第5章 尝遍百毒而不侵

今夜月明风清。

谢昀将朔月扔去守灵后便没有再理会。

他瞧不上老头子用少年给自己挡灾续命的做派,更无意效仿,加之新帝登基,忙碌起来昼夜不歇,早就把那秀丽少年抛之脑后。

谢从清干净利落地驾崩,讨人厌的国师自请闭关,看起来就很麻烦的长明族少年也送去了景山守灵,世上目前暂时再没有让他心烦意乱的人,今日的政务也已细细批阅完成€€€€谢昀饮了御膳房新制的槐花蜜茶,一时间神清气爽。

非常完美的一天。

这完美的一天持续到李崇进来通传,悄声道太皇太后来了庆元宫。

谢昀来不及放下茶盏,便见一把年纪还精神矍铄的太皇太后走了进来。

谢昀为皇帝不喜,幼时艰难,蒙彼时还是太后的皇祖母庇佑,才得以从后宫计谋中保全性命,平安至今。太皇太后出身林氏大族,颇有几分手腕,才震慑住上下一干人等,护住了彼时尚且年幼的谢昀,因此他对皇祖母恭谨非常。

眼见皇祖母亲临,谢昀忙亲自去扶:“皇祖母,这夜深露重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太皇太后林氏年过五十,倒是比她那一心求长生的养子谢从清更硬朗康健。她扫过桌上那本用朱笔细细批阅过的公文,微微叹道:“哀家老了,这里里外外的事,还是你们年轻人有主意。”

这话听着不妙,谢昀忙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摇头,又道:“昀儿可见过朔月了?”

谢昀心下一跳,讶道:“皇祖母知道他?”

“你那好父皇办的事,哪里能逃过哀家的眼睛。”太皇太后微微一啧,“朔月这孩子打小入宫,被你那好父皇当宝贝一样地掖着藏着,都不舍得拿出来让人看,你不熟悉是正常。哀家在宫里待了这许多年,却不能不认得。”

谢昀微微笑着岔开话题:“皇祖母火眼金睛。”

“不过是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些罢了。”太皇太后叹道,“昀儿似乎并不满意朔月。”

朔月又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怎么会人人都满意。

想起被自己打包送去景山守灵的少年,谢昀默然不语,却听太皇太后徐徐道:“朔月六岁入宫,跟着你父皇十一年,你父子二人素有嫌隙,你心有疑虑也是正常。”

谢昀忙放了茶盏,低头道:“孙儿不敢。”

“是吗?”太皇太后笑得温和,“那昀儿为何将朔月送走了呢?”

是谁给太皇太后做了耳报神€€€€谢昀一窒,姑且顾不上这个问题,只恭谨解释道:“朔月职责在此,先帝喜爱朔月,想必也愿意看到……”

“朔月的职责是照看天子。”太皇太后打断谢昀的自圆其说,微厉的声色渐渐和缓下来,“长明族与皇家素有契约,这是千百年前便有的传统。朔月性子倔强,心却是好的,你父皇在时是这样,如今你是皇帝,他自然会事事以你为重。”

“……以后,你也得收敛脾性才是。皇帝身份贵重,关系着江山社稷,有个忠心可靠的人守着护着,总比没有要好。”

谢昀微微皱眉,开口道:“话虽如此,只是皇祖母,孙儿并不需要……”

“昀儿。”太皇太后打断他,“神佛庇佑我大周,让朔月有此天资,自然应当守在皇帝身边。况且只是跟着你罢了,你若不喜欢,只当多了个侍卫,远远跟着便是,又如何能碍到你什么?”

谢昀听着那神佛二字刺耳,却也不能反驳。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诽,到底是哪个神灵吃饱了没事做,给他降下一个这样的恩赐。

那边,太皇太后已然转了话题:“昀儿年纪渐长,早该娶妻生子。可你父皇是个偏心的,又接连逢着战乱和国丧,让你到现在还孤零零一个人……林家倒是有几个合适的姑娘……”

谢昀默默地闭了嘴。太皇太后心里明镜似的,叹口气,轻轻拍一拍谢昀的手:“昀儿,别让哀家操心。”

“李崇。”回庆元宫的路上,谢昀捏捏额角,吩咐道,“去查查那朔月现在到哪了……把他接回来。”

最后那几个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谢昀终于决定把朔月接回来时,朔月正背着个奄奄一息的裴家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泥泞的草地。

血水滴滴答答,沿着裴玉言的衣角和指尖连绵下落,浸湿了泥土。

朔月仰头望向天边的星星,试图从星辰轨迹中辨别方向。……

百里之外的长安城里,谢昀眉头皱的愈深:“什么叫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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