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还未合上眼睛休息片刻,便有人来报,说是闭关多年的国师求见。
谢昀不由得皱眉:“何事?”
他素来厌恶这些鬼神之说。
一来是深知所谓鬼神不过是控制民众的法子,历代帝王,谁会将国家大事交由僧侣道士决定?二来,谢从清迷恋长生,一味炼丹修道、不问朝政,国师一位也是他一意孤行而设,谢昀早有裁撤之心,如今还没来得及动手,那劳什子国师反倒来找自己了。
内监李崇道:“回陛下,国师说事关重大,必须亲自与陛下说。”
谢昀捏捏眉心,不得已请了国师进来。
国师容凤声飘飘然走进来。此人白衣白发皆如雪,面色是年轻人面貌,却亦是苍白,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颜色便是那双幽黑瞳仁。
€€€€也不知生了什么病。
谢昀懒懒地想着,回头该找太医仔细问问。若真是病症又能医治,也好绝了以玄妙相貌招摇撞骗的风气。
正因这幅与常人不符的奇异相貌,加上些玄而又玄的本领,借着为大周祈来雨水一事,才被鬼迷心窍的谢从清封了国师。
换做旁人可能会被这幅模样震住,谢昀不会。
不过是会看些天象罢了,如何真能靠祈求寻来雨水。有这祈雨的功夫,不如多挖几条水渠。
举国上下,不会有人比他更厌恶这些鬼神做派。
他看见那所谓世外高人的飘飘然做派,忍不住皱了下眉,深觉御书房的地都不干净了。
不过新帝掩饰的很好,姿态从容而宽宏:“国师来朕这里,有何贵干?”
容凤声吟吟笑道:“臣近日夜观天象,偶有所得,不日便要离宫修行,今日特来向陛下告辞。”
走这么急,是怕我把你五马分尸不成?
好在国师这些年还算识趣,偶然也能劝谏谢从清收敛几分,何况新帝甫一登基,便除先帝所设官职,未免显得刻薄悖逆。
既然容凤声知情识趣,谢昀也懒得再追究:“既如此,朕也不便挽留,只得祝您早得大道了。”
容凤声笑着应是,又款款问道:“陛下几日前,可曾赐死一个叫朔月的孩子?”
谢昀淡淡道:“不错。”
谢从清迷恋美色,男女不忌,荒唐到大限将至也不忘美人的地步。何况那朔月又突兀闯进寝殿,这般生死相随,他也只得成全。
容凤声惋惜地摇了摇头,叹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朔月并非妃妾娈童,而是长明族人献给大周皇帝的不死者。”
谢昀去天牢里见朔月的时候,朔月正在慢吞吞地喝一杯酒。€€€€鹤顶红。
牢里规规矩矩地摆了六只空酒杯,一只染血的匕首,和一条白绫。
谢昀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眉头跳了跳€€€€莫非世上真有长生不死之人?
未等他细想,朔月手中酒杯掉落,痛苦地皱起了眉。
鹤顶红毒发何等之快,很快便有鲜血从他口鼻耳目中涌出。朔月艰难地转过身去,似乎不爱将狼狈模样留给别人看,面对着墙壁,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只抽搐的虾子。
他似乎很明白该怎样在死亡面前保持镇定和文雅€€€€谢昀心中划过这个突兀的念头。
极力忍耐的咳嗽和呻吟声传来,空气中隐隐荡开血的味道。
那少年蜷成一团,慢慢地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须臾,在谢昀沉默的注视下,那团蜷缩着的阴影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昏死过去的人慢慢地爬起来,一张秀丽的面庞上不可避免地沾了污血,不过他很快便将那些血擦拭干净,只在月白莲纹的素色衣裳上留下斑斑若红莲的血迹。
他捡起倒在地上的酒杯,将它续在了前六只酒杯之后,眉眼愉悦地舒展着, 与初见时一样安宁柔和。
谢昀就这样立在阴影中,静默地看完了少年从饮酒、毒发到重生的全过程。
朔月擦干净嘴角的血,抬头望着高高的窗子,在漂浮着尘埃的朦胧日光中落寞地玩着稻草。
自六岁被秘密接到谢从清身边时,他便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护大周的天子,而今谢从清去了,那么他自然该去往新帝谢昀身边。
只是距离新帝登基已有七日,谢昀不曾露一次面,而他却接到了一杯接一杯的毒酒。
朔月向来不拒绝皇帝的命令。
不论是毒酒穿肠,还是刀剑入体,不管是为了保护皇帝,还是为了展现不死之身的天赋,个中濒死的滋味,他已经习惯了许多年。
只是,新的天子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呢……
朔月回忆起宫殿里连绵如云的玉兰花,有些想念春日大好的风光来。
他耳力极佳,听闻浅浅的脚步声,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看见了来人。
【作者有话说】
谢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求神拜佛不如南水北调。
朔月:哇,来活儿了,新皇帝长得还挺帅。
€€€€€€€€€€€€€€€€话说有没有人呀(探头试图吸引注意力)
第3章 “陛下不需要我吗?”
唔,是新的天子。
几日前在庆元宫时见过一面。当时他凶得很,拿把刀抵了自己的颈项,还张口闭口要杀人€€€€不过幸好,还是个年轻英俊的人。
毕竟自己要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对着一张俊朗的面孔,自然更舒适。
朔月如是想着,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位新的天子。
新天子看着不比自己年长太多,想必寿数还有许久,自己还要与他共处很长一段时间。只是眉眼透着些冷淡和疏离,不知来日相处起来会不会有困难……
在朔月认真思索要怎样与谢昀和平共处时,后者正拧着眉头沉思。
他历来不信僧道不信鬼神,若非自己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世上会有长生不死的存在。
谢从清……谢昀忍不住冷笑起来,他这好父皇为了自己那条烂命,真是煞费苦心。
不知他重病缠身、魂归天外之时,可想过他苦心求来的长生之人终究要拱手让于他人?
谢昀没有令人将牢房铁门打开,只隔着一道铁门,不远不近地打量他:“你是朔月?姓什么?”
朔月老实道:“就叫朔月……我没有姓氏。”
太祖皇帝曾在手记中提过“长明族人”,然而百年之后,这些长明族人存在过的痕迹尽数被一场大火烧毁,长明族便真的只成了传说。
据说,长明族人虽秉承长生不死的诡谲血脉,却也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如朔月一般生为不死之身。每当将死之际,他们的心脏位置会浮现出金蛇纹路。金蛇细长,有灵般在皮肤上游动。随着永生之身逐渐修复,蛇头蛇尾缓缓相连,直到金蛇衔尾,重获新生,金蛇便会消失。
他们自出生起便被定下入宫的命运,不得冠以凡俗姓名,将皇帝的话奉为至高无上的准则,时时刻刻跟随他,保护他€€€€直到王朝灭亡。
这故事太过离奇,加之长明族人丁稀少,契约又有百年之久,前几代皇帝都只当它是个传说,直到谢从清坐上皇位,便开始秘密搜寻长明族人的踪迹,终于找到了时年六岁的朔月。
那时他还是个无名无姓的孩子,直到被接进宫里才被给予了姓名。……以及活着的意义。
“无名无姓?”谢昀问道,“那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傻话。
除了谢从清,除了他那贪生怕死的好父皇外还有谁?让六岁的孩子远离父母、来到深宫,也只有谢从清才做得出。
朔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起一双澄澈的眸子看他,轻声道:“陛下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改。”
谢昀心头莫名掠过几丝烦躁。
“谢从清死了。”这几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做派引的谢昀恶心,如今天牢幽深,他索性直白起来,“你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谢从清是真稀罕自己这条烂命,费尽周折找来长明族的少年,只是朔月能替他阻挡刀枪剑戟,却如何能治愈他的顽疾、保全他的富贵?
还有这朔月,也未见得真心保护天子,不过囿于早年间无法考证事实真相的所谓契约,被迫留在深宫中罢了。论起文治武功、忠心可靠,不见得比得上自己培育多年的暗卫有用。
朔月听不到他的心声。
日光从高高的天窗倾泻而下,越过经年的灰尘落在朔月身边,他站在光影中犹豫许久,才小声问道:“您不需要我吗?”
这是他没料到的。
如果新的皇帝不需要自己,那么自己要何去何从呢?
朦胧的日光在朔月周身打着旋儿,给传说中的不死者少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是很出尘的景象。朔月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尚未全干,浓黑双眸茫然无措地望着谢昀,像是等着主人决定生死命运的小猫小狗。
很难有人能对着这样的面庞和神情说出拒绝的话来。
€€€€这样的容貌身段,哪怕没有不死者的身份加持,也足以让谢从清一直将他藏在身边。
谢昀却突兀地想起不久前,少年跪坐在谢从清身边、握着那枯槁的手轻声安慰的模样,亦如此时此刻一样纯白无瑕,不知怎的便有些意兴阑珊。
一个见风使舵的小狐狸精罢了,怕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留在身边,也是祸患。
他懒得对这样的人多费口舌,正欲离去,朔月却从栏杆里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谢昀的衣角:“陛下……”
谢昀顿了顿,目光落到那只手上,神情冷而严肃。
他忽道:“谢从清待你如何?”
朔月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处深宫,他对这对父子的关系略有耳闻,谢从清亦以嘲讽厌恶地语气对他提过自己这个长子。
只不过,他身为长明族送予天子的守护者,身份地位自然超脱,纵使身份未曾公开、在外界看来只是一介随侍,也从不以为这些弯弯绕绕有朝一日会困扰到自己身上。
眼前依稀掠过谢从清的面容,朔月努力从中寻找那副面孔与谢昀的相似之处,试图获得几丝熟悉聊作安慰。
他最后小心翼翼地点了头。
谢昀微微颔首,从他手中慢条斯理地抽出衣袖,露出了踏入监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既如此,你便去给他守灵吧,不必回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失去铁饭碗,还被分流到边缘部门。
第4章 被放逐的遗产
先帝的灵柩早已送去了景山皇陵,宏大葬礼已经落幕,而今朔月再去,身边只有十来个从皇宫中放逐出去的侍卫和宫女,未免显得有几分冷清。
长安郊外的阳县是必经之路。
当初为送殡队伍临时休憩而搭建的芦殿尚未来得及拆除,今夜他们便在此地安歇。
他想向带自己来此的侍卫道谢,但不知为何,那带刀的侍卫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冷哼一声便走开了,似乎骂了一句“妖精”还是“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