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道:“小小年纪能够尝毒已经足够罕见,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药的内容说的这么清楚。”
谢昀握卷的手一顿:“……心脏?”
“是。”严文卿亦是讶异,“若他说的是实话,那么若非天赋奇才,便是曾经见过这玉蟾丹,甚至亲手参与了炼制,否则实在难以解释。”
依着谢从清的风格,大抵是后者居多。
他究竟为什么要带一个这样的人进宫€€€€谢昀只觉得头痛。
“前些日子去鬼市走了几趟,确实有人借着长生不死这个噱头倒卖丹药,或多或少与那大悲寺的不由和尚有点关系。”严文卿又道,“大悲寺的不由和尚在外慈悲为怀,广布恩惠,在内倒是有些传闻,如今先帝仙逝,这些传闻也多起来。”
谢从清最爱炼丹修道求长生,如今他不在了,众人正揣摩迎合新帝脾性,这些风言风语便多了起来。
“说起这个,朔月确实天赋异禀。若案子查出来与他无关,不若与娘娘求个情,往后便留在大理寺?”
谢昀像个念完经就揍和尚的恶棍,分外无情:“此事日后再说,先破案要紧。”
离开前,谢昀又道:“这案子不讲什么刑不上大夫,更不必在意官职位分高低,涉及到的佛寺,也尽快整治。”
先帝礼佛,佛教大盛,世人求佛,如酒徒渴酒,病患求药。
又有祖宗成法,规定庙产可免交税金,许多农户便将自己的田地归入庙产,再按时向寺院交纳一定数目的银钱,便可以用比交税更少的钱来维持自己的田地。
如今全国各地的寺院都在做这个买卖,以致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国本受损,利害不言自明。
谢昀不信鬼神,亦不信长生之术,早有整治寺庙、肃清风气的念头,而今慈幼局一案便是最好的刀。哪怕朔月不在这里,他也要亲自与严文卿商议此事。
严文卿微微肃容应是,瞧见谢昀大步流星的背影,不禁为那小朋友的来日哀叹几分。
大理寺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年轻的内侍站在那里,模样清秀严肃,像是已经等候许久了。
朔月略略认得眼前的人,叫做李崇,是谢昀身边贴身服侍的太监。
朔月四下张望,却没瞧见旁人:“陛下来了吗?”
他有些期待地等待着李崇的回答,李崇却避开这个话题,微微笑道:“陛下已然回去了,公子且上车罢。”
“……这样。”朔月有些失望,却还是安慰自己,虽然陛下没来见自己,不过能为自己跑这一趟,往后应当不会再把自己赶出宫去了……吧?
临上马车前,他脑海中闪过严文卿的神色。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在听到“心脏”二字时,严文卿脸上掠过的分明是震惊和愤怒。
与裴玉言如出一辙,与谢从清大相径庭。
可先帝分明说……
朔月摇摇头,暂且压下满腔困惑,上了马车。
不管怎么说,长明族与皇室的契约,还需要他履行。
这是他从六岁开始,就深深植根在心中的信条。
他不知道,背后的黑夜中,有一双眼睛正沉默无声地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说】
朔月:要回去保护陛下了耶!我超级称职!铁饭碗我来了!
谢昀:裁撤铁饭碗,竞争上岗,从我做起。
第7章 自荐枕席
谢昀童年艰难,少人服侍,便养出一幅冷淡疏离的性子,如今长大登基,便更觉得下人伺候起来繁琐不堪,往往是简单梳洗一番便打发人下去,只在殿外留几人守夜。
今夜也是如此。
数日劳碌,终于能寻个机会早些休息,谢昀正要脱衣,却蓦然发现榻上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人?
一个……熟睡的人。
十九年间,从未有人涉足他的床榻,以至于谢昀当即便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下头人献媚邀宠的法子,还在惊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之际,便发现那是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朔月。
少年拢着半张锦被,堪堪盖到肩膀,一头青丝披散着,掩住半张秀丽面孔,呼吸均匀,面色恬静,显然已经睡着许久了。
谢昀攥着帷幔的手指紧了又紧,做了数次深呼吸,才勉强忍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
虽然他在皇祖母耳提面命下勉强接受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但是这并不代表堂堂天子愿意和朔月共享寝殿乃至床榻€€€€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谁允许他进来的、又是谁允许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自己的寝殿、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些问题尚未得出答案,床上便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朔月睡眠很浅。
谢昀掀床帐的时候,他便朦胧着睁开了眼睛。见是谢昀,还慢慢向里滚了一滚,给他留出足够大的空间。
只是这一举动并没有取悦谢昀。
攥着帷幔的手指缓缓松开,谢昀的声音冷若冰霜:“谁让你来的?出去。”
朔月愣了愣,看起来比他还疑惑:“为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如刀,似要将他凌迟。
良久,朔月疑惑的表情终于慢慢消融。
少年像是终于开窍了一般,抱着那床薄薄的锦被从床上爬下来,规规矩矩地道歉:“陛下恕罪,我以后不睡在床上了。”
到底是长明族送来、又得皇祖母看重的人,年纪又小,最主要的是偏偏生了副不死之躯,什么惩罚都不好用€€€€谢昀无法多计较,面色稍霁:“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绝不轻……”
未出口的“饶”字被他吞进了喉咙。他眼见朔月把那床锦被抖一抖,铺到了窗前的地板上,而后躺了上去。
月光静谧地落在寝殿里,朦胧照着朔月安宁的睡颜,也照着谢昀青青白白的脸色。
朔月望向他,道:“陛下,您也睡吧。”谢昀睡不着。
他的声音平静如故,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朔月。”
“这……也是你遵循的契约吗?”
月光洒落在地面上,朔月感觉不出山雨欲来的气氛,只是笃定地点头:“是。”
从长大一点开始,他便一直这样守着谢从清,殿内的人对他习以为常,从不加阻拦,而今他只是像对谢从清一样对谢昀罢了,何错之有?
何况,先前他以为谢昀不喜欢与人同床共枕,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睡在地上,却不知谢昀为何还不满意。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此不疾不徐地辩解道:“万一陛下遇到危险,我可以第一时间保护您。”
谢昀反问:“危险?”
“是的……”朔月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譬如伪装成太监宫女的刺客,饮食里下的毒药……”
一件一件,都是谢从清教给他的,却被谢昀冷然打断:“朕不需要。”
朔月的声音温温柔柔,却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执着和冷静:“不,你需要。”见鬼的契约。
谢昀冷冷道:“契约要你自荐枕席,你也愿意?”
自荐枕席€€€€读书不多的朔月眨眨眼睛,结合谢昀的语气,奇迹般领悟了这个成语的含义。
如果“自荐枕席”能改变这一局面的话,那么也未尝不可。这么想着,朔月扬起面庞,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如果陛下想的话……”
“你做什么!”谢昀几乎是下意识向后一躲,弹起的瞬间撞到了头。
朔月不料他反应这么大,眼神里满是无辜:“……自荐枕席?”
迫于皇帝的威严,撞到头的谢昀没办法流露出任何一点吃痛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朔月的厌恶情绪更多了些。
€€€€如今看来,不仅是痴拙愚笨,这更是只不择手段的小狐狸精!为了留在皇帝身边不择手段,分明已与谢从清苟且,又来引诱自己……
谢昀按住嗡嗡响的太阳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都是他那贪生怕死的父皇教给朔月的。
一个六岁的孩子,被灌输了十一年这样的理念,早就深入骨髓。纵然最初是白纸一张,经过十一年的描摹,也早已不复昔日。
他忙的很,无暇在意,更无暇纠正,当下只觉得烦躁,因此直接了当地截断了朔月的话:“谢从清教你的东西,别用在朕面前。”
朔月张了张嘴:“可是……”
“保护?”谢昀冷冷替他补上未尽的话,“你不通文墨不精武艺,哪里有本事保护旁人€€€€不过是谢从清寻来的玩物罢了。”
“他看中你长生不死的身份,从小将你带在身边,龌龊事做尽,可着自己的心意随意摆弄描摹你,却还告诉你‘能遵循契约守在天子身边,是无上的荣耀’,可恨你无知,连皮带骨被人吞了也不晓得反抗。”
“时至今日,你也该醒醒了。”
朔月愣了愣,望向谢昀的神色逐渐茫然。
谢从清果然说的不错,谢昀的脾气……确实不算很好。
虽然无端被责骂有些委屈,但他记得自己的职责,不会轻易赌气离开,只是挺直了腰板跪在谢昀面前,思绪飞转。
虽然新天子的脾气很差,但……也不能就这么撂挑子不干,该守的夜还是要守。朔月自认问心无愧,跪也跪的不卑不亢,望向他的目光也全无惧意。
从谢昀的角度去看,却只见一双点墨般的眼睛直直望着他。那样黝黑清澈,却又那样固执痴拙。
看着便叫人心烦。
谢昀扬声道:“李崇!”
朔月小声回答他:“李公公风寒病了,娘娘让我过来的。”
正因如此,这一路才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好,很好。谢昀气了个仰倒。
“就凭你方才的所作所为€€€€如果你没有不死之躯,早已死无全尸。”谢昀寒声道,“即使你不会死去,也照旧会疼痛,皇宫里有的是法子折磨得你生不如死。皇祖母也不可能护着你。”
他微微低头,冷冷凝视着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无情:“明白吗?”
朔月愣愣地盯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恪尽职守,反而要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世道未免也太不公。
谢从清只教他坦白赤诚、忠于天子,他也只知道忠于天子。因此他鼓起勇气,道:“不明白。”
谢昀阴沉沉地注视着他,看起来想将他凌迟而死后五马分尸再将尸块喂狗€€€€谢从清从没对他流露出过这种神情。朔月不怕死,因此面对谢昀冷意的神情,只觉得茫然和惊讶,不觉得恐惧。
他分神地想,谢昀似乎与谢从清全然不同。
谢从清痴迷于长生之道,而自己恰到好处地满足他的狂热追求。在跟随在谢从清身边的十年中,他进出乾安殿如入无人之境,早已习惯做一个忠实的影子。
年幼时的深夜,银簪划开肌肤,落下一串红殷殷的血珠。谢从清痴迷地捧着他的手腕,啜饮着他手腕上涌出的新鲜的血,对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朔月,你是无价之宝。”
手腕上传来细细密密的尖锐的疼痛。七岁的朔月已经很能习惯痛楚,大概是知道世上没有任何痛楚能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他歪头去瞧谢从清唇边的血迹,只是圆睁着眼睛,不明所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