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6章

谢从清爱极他这幅懵懂天真的模样,在他心中,长生不死的小观音就该如此皎洁不染纤尘。

他笑了一声,低头细细摩挲朔月腕上的伤疤,干瘪的指尖同嘴角一样沾上明丽的血。那血迹尚未来得及干涸,朔月腕上的伤疤却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谢从清眸中闪过惊异和狂喜。他朝圣般亲吻那光洁稚嫩的肌肤,喃喃自语:“这便是……无价之宝。”

生而为人十七年,族人这样对他说,谢从清也这般告诉他,他便模糊地确认,自己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自然应该人人渴求,可谢昀为何这么不待见自己?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用?

那么该用什么证明一下自己。

朔月四下看了看,从枕边拾起睡前摘下的簪子,用银簪锋利的头部朝手腕划去。这簪子他佩戴了十数年,通体纯银,簪头却刻意打磨的尖锐锋利,不消片刻便划开了肌肤。

顷刻,血流如注。

然而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滴落的血越来越少,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疤、长出新生的皮肉,最终愈合如初。

“陛下,你看。”朔月举着光洁如初的手腕,认认真真地看他,“这就是我陪着你的原因。”

谢昀沉默地注视着他,全无惊愕,更无该有的痴迷,一双眸子像是打翻了墨水,浸染出黑沉沉的冷淡疏离。

倏然,殿中剑光一闪。

是谢昀拔出了短剑。朔月猝不及防,银簪被打落在地。

他不曾习武,更未加以防备,自然不是谢昀的对手,轻易便被打落了银簪,手腕叫那力道震的隐隐发麻。

“朕说过不需要。”谢昀冷冷拂袖,“下去。”

剑光森寒,映着朔月沉默的面容。

他没有再说话,更没有去捡掉落的银簪,而是一声不吭地把被子叠好,放回原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寝殿中终于恢复了清净。

谢昀望一望滴滴答答的沙漏,惊觉自己已经在朔月身上浪费了小半个时辰。

本该恼怒的,可他抬眼望向那逐渐行至夜色中的单薄背影时,心中却不知怎么咯噔一下,莫名生出几丝微薄的愧疚。

分明是他不请自来、冒犯天颜,他没发火没动怒,可朔月眼睛一垂,像是耷拉着尾巴的小狗,倒跟自己做了多大的恶事,欺负了他似的。他不喜朔月。

少年太不通世情,也太缺少骨气,被谢从清带在身边刻意地教养了十年,仿佛是花圃里任人攀折的蒲苇,轻飘飘的没有一丝自己的分量。可他却又那么诚挚、那么乖顺,不惜自残来说服他,用着“保护你”这样可笑拙劣的理由,竟能让他狠不下心来斥责乃至动用刑罚。

谢昀静了片刻,朝窗外望去。

春夜无边,殿外的玉兰树下蜷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朔月:刚见面就爬床,讨好失败×1。

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猫猫喜欢上床,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出于“保护主人"的想法嘞?

第8章 被赶出去之后

头顶夜幕低垂,明月皎皎。朔月不知道该去哪里,索性拢了长发,在殿外的玉兰树下坐着发呆。

从这个方向望去,恰好能看见庆元宫的窗。只是那里烛火已经熄灭,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

他在宫中有自己的宫殿,距离庆元宫并不遥远,是谢从清专门给他辟出来的。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睡在谢从清身边。只有在妃嫔侍寝的时候,他才会回到自己的照月堂。

他没有生气,也不会生气,只是有些茫然。

手腕还带着隐隐的麻。这点痛觉在过去十七年的经历中不值一提,甚至不如他用银簪划开肌肤时的痛觉强烈€€€€可是那点知觉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却分外鲜明起来。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自己似乎失去了作用。

大抵是这十七年中,从未有人否定过自己的价值,而谢昀完完全全推翻了自己十七年来的认知。

这可怎么办啊,朔月忧愁地想,他不想变成一个没用的人。……

一朵玉兰被风吹落,落进他微张的掌心。

谢昀最初睁开眼睛时还有些茫然,疑心是自己梦中出神,旋即,庆元宫中传来瓷器碎裂之声,在春日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清脆。

殿内,谢昀动作迅疾如风,一脚将潜入的刺客踹出三丈远,连带着刺客的匕首一道,直直撞上了对面的花瓶。

白玉轰然碎裂,惊醒了寂静的深夜。

门外响起惊呼:“陛下!陛下可还好吗!”

谢昀飞身上前,在刺客起身相抗之前,一手将匕首横在他的颈前,另一只手卸掉了他的下巴€€€€应该说,是她。

水绿裙衫的婢女被迫昂起头,蛇一样冰冷怨毒地注视着谢昀。

那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谢昀细细回想,大约是谢昭身边的婢女,名唤宛绿或是宛青,本身隶属皇室影卫,由谢从清亲自拨过去照料自己的宝贝儿子的。大抵是效忠的主子被自己一杯毒酒送去了西天,此生富贵无望,只得和自己来个鱼死网破,挣一条出路。

林群光带着一行人匆匆闯入:“属下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谢昀把刺客踢过去,似笑非笑:“来了?”

刺客被堵了口舌,呜呜声像是咒骂一样在寂静的殿内回响。林群光险些让刺客近了陛下的身,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后背浸了密密一层冷汗。

刺客立时便由两名侍卫架走,他不敢接话,只道:“陛下,您的手臂……”

谢昀瞥了一眼还在流血的手臂,并不在意:“只伤到皮肉,传个太医来看看便是。”

说着,谢昀淡淡扫他一眼,语气不辨喜怒:“林群光,这一觉睡得不错吧?”

再怎么是皇室影卫出身,再怎么精通武学,也不可能瞒过众多值夜的太监和侍卫,悄无声息地闯入寝殿。

谢昀闻到了林群光身上熏香的味道€€€€迷药效果不错,偌大一个庆元宫,堂堂一个侍卫长,竟然能教他们寻到破绽,还在刺客闯入之后才惊醒。倒是不知这林群光做了什么,才中这迷药如此之深。

林群光身上的迷药劲儿还没全过,颇有些手软脚软,闻言也不敢动,只惶恐伏地,连声告罪。他身为侍卫长,庆元宫发生此等疏漏,他自然责无旁贷。

若非看在他是太皇太后母家的侄孙,谢昀早将他打发了。他懒得听那些告罪之辞,早想好了将人换下去,却忽然瞥见一个匆匆奔来的身影。

林群光险些以为这是刺客同党,刀剑出鞘架上去前,谢昀却先皱了眉:“你怎么回来了?”

朔月是听见响声后匆忙过来的,头发乱着,衣裳也没系好,却丝毫无损秀丽容颜。林群光不知朔月身份,本不敢多看,却不知是不是被迷药糊了心智,竟忍不住偷偷去打量。

谢昀瞥一眼那点小动作,不虞斥道:“还不下去,等着朕治你的罪吗?”

大开的窗子送来了深夜的凉风,冲淡了最后一缕荼蘼的甜香。后背冷汗湿了又干,林群光抖了三抖,诺声退下。

说话间,太医已赶了过来,连带着太皇太后也收到了消息,派了身边的青蓝来询问情况。又是一番不得安宁。待到谢昀打发走若干人等,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一转眼瞧着朔月还罚站般站在原地。

谢昀立时便开始觉得头隐隐作痛,语气僵硬又冷漠:“还有何事?”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手臂上的伤口,心中愧疚如潮。

他是想来致歉的€€€€谢昀受伤是他的失职。如若他一直守在寝殿里,刺客便不会有可乘之机,谢昀也不会受伤……可是谢昀面色淡漠,眉宇间有隐隐的不耐烦,看起来并不需要他的道歉。

谢昀:“无事便退下……”

应该用什么补救一下。朔月倏然打断他:“陛下,你等一下。”

谢昀看着朔月如风一样奔出去的身影,无端陷入了沉思。

和傻子说话相处的后果就是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傻子€€€€片刻思量过后,谢昀得出了这一悲哀的结论。他摇摇头,又开始忍不住琢磨怎么尽快把这个傻子丢出宫去。

或许可以找一找长明族其他人的下落,也好看看长明族是不是盛产傻子。

丢去守皇陵不成,丢回他自己家里总成罢,毕竟也才十七岁,当然需要父母亲族照看。

烛火噼啪了一声,爆出了小小的火芽。谢昀望着朔月朝自己奔来的身影,惊觉自己竟真如他交代的那样在等他回来。……没救了。

“陛下。”朔月宝贝般捧着一只翠色玉瓶递给他,眼睛亮亮的,满是期许。

谢昀有些嫌弃,但还是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翠玉瓶晃了晃,只听得一阵珠玉琳琅之声。

朔月来去匆忙,鼻尖沁了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谢昀,献宝般道:“陛下,这是我炼的丹药。”

谢昀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丹药。”朔月口齿清晰地重复道,“陛下尝尝看,对身体有好处。”

谢从清痴迷于求仙问道、长生不老,宫中不时有道士出入,他便也凑热闹去学一些。

谢从清不爱他读书写字,却偏偏喜欢他做这些事,说他一身白衣坐在烟雾袅袅的炼丹炉前的模样有仙气,炼出来的丹药也比寻常道士们的要好。

朔月倒也喜欢那种烟雾弥漫的环境,仿佛背生双翼腾云驾雾,在漫漫白云间神仙似的逍遥。

炼丹、打坐、出尘脱俗,谢从清好像养了一只来自九重天的白鹤,却又将白鹤的羽翼攥在自己的手中。

他似乎更喜欢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坐在袅袅云烟中,静默而柔顺地望着自己,白皙的指尖缓慢洇出殷红的血珠,细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他想,不知谢昀喜不喜欢。

谢昀倒出几粒丸药在掌心,大抵是想到了些许不愉快的记忆,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他那好父皇为着炼丹修道成仙,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事,在民间惹了多少骂名,慈幼局一案更是翻出以毒物和血肉炼制丹药的可怖之事,而今……

谢昀沉默无声地看着那漆黑的丸药,眸子像是打翻了的墨水,迅速晕染了浓得化不开的黑。

他为什么不说话?明明是很好的药,他花了很大力气炼制的。

朔月感知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冷凝气氛,却并不懂他心中所想,只睁着澄澈宁静的眼睛,无知无觉地疑惑道:“陛下不尝尝看吗?”

€€€€好像是雨天浑身淋湿的小狗,绒毛被一缕一缕地打湿,黑眼睛也湿漉漉的,模样狼狈不堪,却还是叼着自己私藏的最后一块骨头,努力向可能为其提供庇佑之人献上毕生最为珍视的宝物。

谢昀不喜欢这个宝物。

他神色冰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严肃的线。

“听严文卿说,你尝得出玉蟾丹中的毒。”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怎么做到的?”

原来那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叫做严文卿。朔月很高兴谢昀愿意问他问题,便答道:“尝过。”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谢昀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朔月以为谢昀不明白,便又解释道:“先帝喜好丹药,搜罗了许多毒药来,我会去试一试毒,然后选一些炼进丹药中去,玉蟾丹便是如此。”

他天生长生不死之身,无论什么毒药都,于他来说都只会带来暂时的死亡。而在那短暂的死亡之前,痉挛、抽搐、七窍流血、肠胃绞痛、昏迷失语,亦或是飘飘欲仙、身体轻盈之感……一切变化都会成为谢从清长生道路上的垫脚石,谢从清依靠他的反应,为自己挑选长生的丹药。

谢昀难的开口与他多说两句,他说的兴起,早忘了裴玉言等人对玉蟾丹的态度:“陛下……”

他的陛下却一直没有接话。

直到他话音落下许久,谢昀方才淡淡开口:“这也是掺了血肉炼成的吗?”

未待朔月回答,谢昀手一松,瓷瓶摔了个粉碎。

黑色的丹药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谢昀拂袖道:“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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