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28章

不过,左眼的眼珠好像在摔落中偏离了位置,他按了又按,手指都伸进眼眶里,也找不准位置,只好放任。

世间万物仿佛全都成了一个个大小高低不一的彩色光点,在黑蓝的视线里隐隐约约地跳跃闪烁。

而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面前有个人。

漫天都是飞舞的彩色光点,那人便由这些彩色的光点组成,在黑夜与火光中生辉。

朔月几乎立刻便认出了谢昀。

喉管刚刚可能摔断了,淤积了很多血,还没来得及吐出去。

他叫了一声陛下,却被血呛得咳嗽,眼睛也流下血来。

液体滑到嘴角,他下意识舔了舔。……没有玉米汁甜。

等等,眼珠还是没落进去!

他一下便着急了,怕自己真的丢一只眼珠,又怕自己这模样吓到谢昀,匆忙别过脸去折腾自己的眼睛。

身后沉默片刻,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做什么?”

朔月小声道:“眼珠好像摔歪了,我正一正。”

谢昀:“……”

心头只有无力。他叹了口气,捉住朔月的手:“别动。”

【作者有话说】

36、37章不小心发重了,已经申请删除,大家不用在意~

第38章 万物凝结成他一人

借着明灭的火光和浅淡的月色,谢昀一手托起他的下颌,一手探上他的眼眶。

眼珠还在眼眶里,但已经偏了位置,附着的血管与深处断裂,再往里便是黑洞洞的一片。断裂的地方在努力地修补愈合,但血依旧不断地流出来,在秀丽的面庞上落下蜿蜒如黑蛇的痕迹。

瞳仁毫无生气地黑着,没有一丝光透进来,裂痕触目惊心。实在不美丽。

谢昀道了声忍着点,而后中指微动,轻轻探进眼眶深处,拨动那颗眼珠。

€€€€好像只要轻轻一捏,便可以摘获这只宝石般的眼珠。

眼珠被触碰的感觉有点疼,但朔月乖乖忍着。

于长生不死之人来说,血肉骨骼都自带生命,只要没有彻底脱离本体,便足以复生。

他们离得太近,朔月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那一双模糊的放大的眼睛,看见那眼睛里的火光和月光。

好像万物万象凝结成他一人,世界上只剩他的一声轻微的咕咚声,像水珠滴进池塘。眼珠复位。

血肉野草般疯长。

朔月的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漫天飞舞的彩色光点慢慢凝聚成型,最终全数凝结成面前的形象。

€€€€谢昀正看着他。……陛下。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陛下,记忆却在此刻涌上心头,令他陡然哑声。

陛下……陛下还在生自己的气吗?陛下要趁机把自己赶走吗?

那双手臂并没有扶着他太久。

他将将站稳,谢昀便收回了手,停在离他二三步远的地方不动了。

嘈杂人声被远远拦在兵士筑起的防线外,深夜荒僻的郊野中,年轻的天子背对着黑色的星空,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长身玉立,面冷如霜。

闪烁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谢昀上下打量他。

头发是散的,簪子早不知扔哪里去了。

手背上斑斑驳驳的烧痕未退,衣裳也是乱的,尤其胸前,像是被刀直接捅进去似的,绽开好大一朵血花,刚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小鬼也不过如此。

他背后是高高闪烁的火焰,整个人仿佛陷在黑暗里,黑黢黢的眼睛全然不复方才高塔中的精气神儿,活像是被吓丢了三魂七魄。

€€€€本来脑子就不好使,这一摔可别把脑子都摔没了。

谢昀声音如常,神色淡淡:“没事了?那便……”

朔月唯恐他下一句便是“既然没事我就走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我……我有事!”

谢昀的目光越发幽深。

他招招手,示意严文卿等人不必过来,转而继续听朔月讲话。

朔月深吸一口气,学着诗书中的各色辞藻,极力将自己说的可怜些:“我……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断了好几根骨头,这里也被捅了一刀,还烧伤了……”

€€€€简直要把“我很可怜”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正经书没看几页,倒不知从哪学了这楚楚可怜的做派。谢昀心中着恼得很,疑惑开口:“你不是不怕吗?”

他上上下下打量朔月,语气不辨喜怒:“学了诗书,学了武艺,自然就有智谋,孤身出宫面对亡命之徒€€€€听听,我们朔月多有出息,这么厉害的人物,能有什么事?”

任朔月再迟钝,也听得出谢昀语气中的怒意。

朔月逐渐语无伦次,抓着谢昀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摸:“不是……不信陛下你摸,这里的血还没干。”

谢昀的笑意猝然止住。

倒不单单是因为朔月的胆大孟浪之举。

少年抓着他的手腕贴近自己的胸膛,他的手指得以穿过破裂的布料,触摸到那一道伤口。这是个暧昧的动作,但谢昀很难在这种时候生出旖旎情思。

黑夜沉沉,星月黯淡。

他看不清那伤疤的具体面貌,只能靠着手指模糊辨认,触碰到粘腻而温热的血,触碰到缓慢愈合的伤疤,触碰到新生的稚嫩皮肉。

那血或许还在一点一点地溢出刀口,在他触碰到柔软肌肤的时候,灵巧地裹上他的手指。在这并不寂静的深夜,他却好像能听见血肉生长的声音。

似乎只要他轻轻一用力,便能摘取那颗属于不死者的、千金难换的心脏。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想要,心脏的主人将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朔月微微仰着头注视他,目光澄澈,暗含乞求。迎上他的目光不多时,却又闪烁着移开,生怕惹他生气一样。

谢昀忘记了将手掌移开。

他心中闷涩得厉害,潮涌一样,温吞地没过心脏,爬升过胸腔肺腑,沿着身体的纹路充斥全身。

朔月不擅武功,虽然靠着永生之躯勉强存活,但疼痛却只会变本加厉。

他亲眼见过死而复生的奇迹,因此更加难以想象,这具天赋卓绝的永生之躯,究竟遭受了什么程度的刀伤,才能到现在还没消退?

心脏像是被笼在巨大的钟鼓之中,沉闷不绝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朔月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

谢昀如梦初醒。

他火燎般抽出手,冷着一张面孔斥道:“少装可怜。”

话虽如此说着,他还是把外衣解了下来,扔给朔月€€€€无他,朔月衣衫不整的,实在给自己丢人。

手指却被猝不及防地握住了。

朔月没有在意身上的外衣,只是捧住了谢昀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陛下,你的手好凉。”

手指掠过一阵麻酥酥的瘙痒,旋即随着经脉迅速传遍全身。

谢昀正一正神色,勉强道:“……天气凉。”

“可现在是六月。”朔月望一望远处的断壁残垣,“而且还有火。”

谢昀深吸一口气:“……回去!”

朔月惑然凝望着他,忽然福至心灵:“陛下,你是担心我吗?”

远处,严文卿看着兵士们将半死不活的不由抬下去€€€€这家伙运气不错,看着像是只断了七八根骨头,虽然摔得血肉模糊,倒还有精神哎呦哎呦地呻吟。

他眯着眼睛遥望半晌,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李公公,陛下这是……”

即使是在此等严肃的场合,看着谢昀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严文卿也很难不往其他地方想一想。

是的,严文卿觉得很不对劲。

从谢昀得到消息、星夜奔出宫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非常不对劲€€€€不,从更久之前,谢昀为了那叫做朔月的少年亲自来了一趟大理寺,事情便开始不对劲起来了。

李崇摇摇头,肃然道:“陛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

严文卿:“话虽如此,可朔月或许需要一个大夫。”

谢昀想斥他胡说,却被那家伙猝不及防地捧住了手,认认真真道:“陛下放心,我虽然受了伤,但不会死的。”

谢昀被这句“不会死”噎的浑身难受。

他当然知道朔月不会死,但……

他冷着脸问:“那也不痛?”

朔月摇摇头,又点点头,活像只呆头鹅:“……如果我很疼的话,陛下可以不赶我走吗?”

朔月仰头看着他,苍蓝的外袍裹着脖颈肩颈,只露出一张雪白雪白的面庞,几缕漆黑的发丝垂落在耳畔。

他一点一点向谢昀靠近,声音微不可闻:“我以为自己能抓住他,给陛下分忧,就不用离开了。”

“陛下,我以后会好好用功读书习武的,绝不给陛下添麻烦。”朔月低着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不喜欢外面,我不想出宫……离开陛下,我就无处可去了。”

谢昀不敢开口说话,他怕声音背叛自己。

火海渐渐扑灭,夜晚重新恢复了安静。

马车很舒适,朔月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睛,却忽然想起什么,含混道:“等等,我的簪子……”

谢昀正要上车:“什么?”

车窗里探出个蓬头垢面的脑袋:“我的簪子,先帝给我的。”

那支锋利如刀的银簪,可以轻易划开肌肤皮肉,见证过无数次超越凡尘的重生,今日又在与不由的争斗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朔月认为这是个了不起的纪念。

“不要了。”朔月话说一半,谢昀倏然打断他,“回去我拿最好的白玉,想做几只做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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