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36章

他道:“我名谢昀。”

朔月疑惑道:“我知道。”

谢昀默然抬头望向天边皎月,心想,哪怕是一轮真正的月亮,也该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不知坐了多久,朔月枕上了他的肩膀,大约是睡着了。

谢昀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不敢动,怕朔月掉下去,又怕自己离真相更远,只听得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

这里是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城,是千千万万人向往的神仙地界。每天有上千名宫女内侍在宫殿间穿梭,有全天下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进贡。无数人曾为金銮殿上的一席之地争斗不休,无数人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血流成河。

千年皇朝更迭,来去人影无数。

可此时此刻,圆月下只有他们二人。

此时此刻,千百万人消失无踪,明月只为他们照耀。

他轻轻看向朔月,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好像宇宙所有的星光涌入心脏,点燃了过去十九年孤寂的血,在静谧的漫长的燃烧后,留下满天细碎闪耀的星屑。

他的躯体叹息出长长的释然一声。

爱€€€€这就是爱吗?

是的,这就是爱。

那些躁动和不安有了解释。那些柔软和期待有了归处。

很意外的,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昀很平静,他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水到渠成的事情。

是的,他们的现在,正是无数夫妻的日常。

他们日夜相伴,同榻而眠。分享秘密,交托信任,毫无保留,共面危机。

至亲夫妻莫过于此。

大概是睡得不舒服,朔月偏了偏头,含糊地抱怨:“陛下……”

这个称呼将谢昀从云端拉向地面。

但凡相爱,必然唯一。

他是天底下最不能唯一的皇帝,而这一点尚可克服避免,而朔月却是从时间长河逆流上岸的神迹,他的身边注定会不止自己一个人。

那是万万里之外的明月。月亮高悬天际,月色柔和地落在肩头,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捕捉。

月亮短暂地照耀着他,却不可能为他永远停留。……将他留下来。

让他与自己永永远远在一起。

与他一道长生,或共死。

从未有过的想法激烈地敲打着他的心绪,不可告人的欲望野草般疯长。

谢昀克制住了那些。

他轻轻揽住朔月,双唇触碰到朔月的眉心,算作今夜自我剖白的结束。

他心中从未如此宁静。

不问来日,只问今朝。

今时今日,在你身边的是我。

【作者有话说】

小谢直面自己的第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爱着朔月呢。

第47章 锋芒初露

一晃眼,年节已经过去。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朔月卸下厚重的冬衣,站在宫殿红瓦下,伸手去接融化的积雪。

去年的春猎因着国丧一事没有举行,今年必然是要办的。

出发当天是个好天气,时辰一到,浩浩荡荡的车马从京城出发,朝着郊野围场而去。

朔月自然也是要去的。

离宫那日,他脱了颜色素淡的宽袍大袖,换了一身便于骑射的大红劲装,衣袖束起,裤腿扎进靴子里,勾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线。

天空蓝的透彻,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独有他在其中熠熠生辉。

乌发雪肤,红衣热烈,眉眼间仍旧残留着久居深宫、充作神仙教养的飘渺脱俗,同鲜艳明快的少年气撞在一起,却恰到好处,分外勾人心神。

饶是谢昀看了一年,也忍不住有些晃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谢昀特意没有让朔月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朔月总不能一直藏在自己身后。

他有心让朔月多认识一些人,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结交几名真心朋友。

客卿的身份只是开始,未来,他应该变得更好。……即使看着朔月与旁人言笑晏晏时,他心中总有一丝丝隐秘的不快。

外出远行疲惫,太皇太后便未曾前来,不过林家的公子小姐倒是来了几个,朔月远远便瞧见了林群玉的身影。

林群玉一身明艳骑装,人群中光彩夺目,正与一个文官衣袍的中年男人说笑。

谢昀说那是林群玉的父亲,太皇太后的亲侄儿,也是如今的林家家主、相国大人,林迩。林家历经三朝不倒,如今半壁朝堂都是林氏的姻亲故旧,几成党派之势。

前些时日,他的姻亲故旧数次被言官弹劾,他本人亦受波及,但如今看来,他却并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与同来的官员谈笑,仍旧是温文沉稳的当权者模样。

谢昀自马车里远远望去,眸光有些晦暗不明。

这一重重身份叠加下来,天下能安枕者寥寥无几。

即使在这样热闹宏大的场合里,朔月也很是瞩目,不多时,便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前来春猎的不仅有文武百官,也有皇室亲贵,很快便有人认出那便是皇帝陛下留在宫中的客卿,不久前还出席了除夕夜宴。

一路上,朔月骑着马,同身旁的严文卿说说笑笑,身边绕了一圈好奇的同僚们,严文卿正大大咧咧地给同僚朋友们介绍:“这便是我同你们提过的朔月,别看人家年纪小,当初大悲寺那桩案子,可是出了大力的。”

有人闻声调侃:“哟,严大人怎么没把小先生带到大理寺去?”

显然严文卿挖墙脚的名声已经远远传开。

严文卿白了他一眼,啧啧叹息:“我倒是想,只是陛下不肯,说到了大理寺就要止步不前了,宫里有的是古籍绝学,他年纪又轻,天赋又好,不如留在宫里再多学几年。待到学成,再出来也不迟。”

话里话外透出和谢昀非同一般的熟络。

当即便有人流露出艳羡情绪。

到底是陛下自幼的伴读,提起那九五之尊的陛下,竟像是谈家长里短一样随便。严家当年站队,毫不犹豫地站了谢昀一方,严大人年纪轻轻便已任少卿,前途不可限量。

见严文卿话里话外都是对朔月的维护和赞赏,再去看真人,果真是画一样的人物,当下不论真心假意,都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传闻抛却了三分,笑着说起话来。

气氛一路融洽。谢昀静静望向那张面孔扬起的笑意,心中漫过一阵柔软。

谁能想到,那被长久拘禁在深宫中不谙世事的柔顺雀鸟,也可以是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巍峨的宫城被抛在身后,风中早春的凉意渐渐被阳光熏暖。如此行了大半日,才到了皇家京郊围场。

山峦起伏,取山势平缓处修建了行宫,不似皇宫宽敞,能分给朔月的只有小小一间。朔月并不在意€€€€反正他晚上还要去谢昀那里守夜。

抵达围场时已经下午,年纪大些的都回了行宫休整,却仍旧有不少不安分的年轻人纷纷而去,马蹄溅起纷纷春泥。

朔月落在最后。他握着弓箭,眼巴巴地瞅着谢昀:“陛下不与我一起去吗?”

谢昀笑笑,抬手给他整整领口:“先自己去,朕还有事。”

那柔和神情落到严文卿眼中,又是一番咋舌。

九安山广阔,虽说早已被征作皇家围场百年之久,但山林极深处仍旧有猛兽毒虫的传说,因此众人只在山下围场中打猎。

春日的山林,草长莺飞,满山草木摇曳,青翠中偶尔露出半团颤颤巍巍的雪白,想来是只野兔子在吃草。听得身后脚步声,一眨眼的功夫便没入了半人高的草丛中。

朔月过去没打过猎,不过这一年在谢昀的威逼利诱下弯弓搭箭、习学武术,真握住弓箭的时候倒也不打怵。严文卿承担了关照他的重任,带着朔月在人群中蝴蝶般招摇。

梁安阳是伯爵府世子,素爱招猫逗狗,平日相交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少见朔月这样安静闲雅的人物。

见朔月眉眼如画,朝他轻轻柔柔地笑,心中怦然不已,很是稀罕地凑在一旁逗乐,不过几句话便开始亲昵地直呼姓名:“朔月朔月,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香囊里有什么?”

朔月准确辨别后,梁安阳大为敬服,若不是严文卿拦着,险些就要跟朔月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朔月茫然后退一步,立即被严文卿拉走:“少来,你结拜的亲兄弟加起来都快绕长安城一圈了。”

梁安阳:“怎么,跟我结拜,你很丢人?”

严文卿鄙夷地摇摇头,却听到嗖的一声,利刃擦边而过。他猛然一惊。

热闹尚未褪去。朔月愣了下,侧头看向肩膀€€€€那只箭将将擦着他的肩膀掠过,破开了一点衣料。

面前的树上钉了一只灰鸟。

他尚未反应过来,肩膀便被毫不客气地撞开:“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严文卿看清来人,怒道:“周廷山!”

“哟,小严大人哪。”周廷山像是这才看见严文卿存在,一边拔下树上的箭,一边敷衍地拱了拱手,“没看见严大人在这,没伤着吧?”

全然忽略了身边的朔月。

€€€€低级的下马威。

严文卿冷笑一声,尚未开口反讽,一旁的朔月却问道:“他姓周?是陛下的亲戚吗?”

好像全然不在意周廷山的挑衅。

朔月记得谢昀的亲生母亲,如今住在万寿庵礼佛的慧云夫人是京城周家的女儿。

“在座的都是陛下的亲戚。”周廷山听见了,声音淡淡。

有人为他解释:“这位小周将军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公子。”

算来是慧云夫人兄长的儿子,是陛下的表兄弟。

陛下心系慧云夫人,想来也不愿自己与周家子弟冲突。朔月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又听周廷山道:“客卿先生可会射箭?”

朔月顿了顿,环顾四周。

很多人都在看着他。锦衣貂裘,尽是王公亲贵,关系盘根错节。他今日的反应,必将通过他们的眼睛和唇舌,流传到外界去。

朔月下意识往身边看去,习惯性期冀陛下神兵天降€€€€但陛下不在。

是的,即使他能无时无刻陪伴陛下,陛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有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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