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35章

这是天底下最幼稚的比较,一年前的谢昀只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样的小儿女情绪是最大的绊脚石。

当然,时移世易。

谢昀觉得酒意上涌,心里那口郁气也散了大半:“知道就好。”

屋外天寒地冻,屋里却还热着两盏酒,水仙鲜黄,梅芽嫩红。朔月还没睡,正瘪着嘴翻书。

以前的新年,是怎么过的呢?

金碧辉煌的殿堂,永不停歇的谋算……谢昀快要想不起来了。

耳畔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你睡了吗?”

“外头冷,你到床上来睡吧。”借着酒意,他第一次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没事的。”

朔月没有回答。他专注地看着缓缓睡去的少年天子,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高兴。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之间便由春到冬,他已然与谢昀认识快一年了。

谢从澜只是他与谢昀平静生活中的一朵小小波澜,谢昀才是广阔蔚蓝的海。

这片海宁静、广阔而温柔,他将用生命保证,往后年年岁岁也将如此。

此时此刻,新年的烟花照亮夜幕,天涯海角的人们都将迎来新的一年。

他默念道:“陛下,新年好。”

【作者有话说】

按照最初的计划,这一章应该在2023年的除夕发布,结果出了一点点意外。那就提前祝大家2024新年快乐吧~

第46章 他也像我一样吗

谢从清祭日那天,该由新帝去宗庙主持祭祀。

恢弘的宗庙前,朔月欲言又止:“陛下……”谢昀了然。

纵使读了书也习了武,这人还是执拗于契约,想寸步不离地保护自己。不过这里是天子宗庙,戒备森严,岂会有事。

他朝朔月笑笑,顺手摸摸他的头发:“没事,我一会儿就出来。”

陛下好像误解了什么……朔月顿了顿,乖巧应道:“好。”

殿内烛火幽幽,周朝七位先帝的灵位高高摆放,除谢昀外再无他人。

谢昀撩起衣袍,一一拜过祖宗灵位之后,朝着最末的灵牌缓缓下拜:“父皇。”

细微的风钻进庙堂,烛火微微跳动,好像那早已逝去之人在用这种方式回应他。

他向着已经逝去之人的魂灵说话。

“朔月在我身边过得很好。”

“我会好好治理国家,也会好好对待朔月。”

“虽然你对他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还是谢谢你……将他送到我身边。”

早春时节,宫殿飞檐红瓦上冰雪融化,绵延滴落,声音清透。

朔月眼见谢昀进去,犹豫片刻,向李崇借口离开,在后殿外寻了个偏僻无人的角落。

风拂过萋萋芳草,身旁的百年老树冒出了绿芽。他朝着宗庙的方向,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我是朔月,我来看您了。”

他一介白衣,并非皇室,进不了宗庙,更祭不了谢从清,只好在此地遥遥祭拜。

风声簌簌,像是对他的回应。

人人都说先帝荒唐无道,喜好术士,朔月不懂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初来宫中的那一夜,先帝摸着他的脸颊,温言宽慰:“别怕,有朕在,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往后十一年,不论是毒药,还是刀剑,亦或者流言蜚语,他便再也没有怕过。

不管是哪次死亡,谢从清都会出现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刻。

“陛下,新帝待我很好。”朔月轻声道,“我会一直记得陛下的。”

不知不觉间,他对谢从清的称呼重新回到了原点。

€€€€“陛下”。

人们有人将他当成先帝爱宠,如藤攀缘依附,有人认为他被先帝拘禁,对先帝深恶痛绝。言笑晏晏下百般幽暗心思萌生,便是皇权在上,也阻碍不了从未停止的猜忌之心。

但对朔月来说,谢从清没有那么多奇异诡谲的身份。他是领路人。

如父如兄,如君如神。

他被谢从清奉为座上宾,视作长生不死的神灵和观音。

但于他来说,谢从清才是那个将他领出阴暗地窖的神明。他把自己从漆黑阴冷的地窖中带出来,劝解父母的缺席,供给无忧的衣食,赐予生命的意义,缔结不朽的契约。

他赋予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他记得玉蟾丹,但不能忘记谢从清。

那时谢从清已经病重,时时要他陪在身侧,牢牢抓着他的手,仿佛能从他的躯体中攫取永恒的生命力。

“朔月……你可知,你很快就不属于朕了。”

朔月不言不语。

谢从清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只是一味哀叹:“朕这些儿子,他们都争不过谢昀……届时,你也要去他身边了……”

“我会履行契约。”朔月静静道,“陛下无需忧虑。”

谢从清回应他的是苦笑。

很久之后,朔月才有些明白谢从清的意思。

自己是他精心教养的爱宠,百般灌输契约,便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永生永世地守候在他本人身边。

奈何长生并不眷顾谢从清,他终要看着自己去往并不喜欢的儿子身边。

“朔月……”谢从清颤颤巍巍地抓紧他的手腕,竭力吐出最后一句话,“你会……忘记朕吗?”

“我不会忘记陛下的。”

朔月轻轻回答道。

他眺望着远方的宗庙,知道那里有谢从清的魂灵。

此时此刻,这位一心追求长生的帝王,或许正盘桓在浓云之上,用他一贯柔和而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陛下,你得到长生了吗?

身后,有一道目光遥遥注视着他。

谢昀寻他不得,顺着李崇的指引来到后殿外古树下,却乍然沉默下来。

€€€€他在祭拜谢从清。

即使谢从清用他试毒,剜他血肉,禁他读书,他也依然没有忘记谢从清。

他陪伴的第一任皇帝,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人。

李崇迎上前来:“陛下,可要返程吗?”

目光中,朔月已经站起身,朝自己走来。似乎看见自己在等他,还招了招手,能想象出那双弯月一样的眼睛。

谢昀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神色如常:“返程。”

只是祭拜而已。谢从清在朔月身旁十一年,他有祭拜之心也是寻常。

何况,祭拜又如何,念念不忘又如何?

谢从清毕竟已经死了,他日日夜夜陪伴着的,是自己。

是,如今只有不到一年,但往后还会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天长日久,摧枯拉朽。

朔月早已不属于谢从清了。

返程后不久已是晚上。朔月等谢昀半晌未果,索性下床去找人,不料却在千鲤池旁看见了谢昀。

夜色深深,水波粼粼,偶有未眠的金鱼搅动几丝水波。朔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好心提醒道:“陛下,那里容易掉下去。”

谢昀头也不回:“怎么还没睡?”

朔月一起坐过去:“陛下不睡,我在等陛下。”

早春的长安夜晚仍然透着凉意。谢昀瞥一眼盯着月亮发呆的朔月,看似随意地问:“冷吗?”

朔月这才回过神来,诚实地点点头:“有点冷。”

“让你不多穿点。”谢昀轻嗤一声,解下披风扔过去,“穿吧。”

朔月喔了一声,乖乖把狐狸毛笼在脖子里,雪白绒毛暖绒绒的围着脸,让人不自觉生出想捏一捏的冲动€€€€谢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四下目光无处落脚,只好也如朔月一样将目光望向天边的皎皎春月。

皇帝陛下坐着不走,朔月一贯最听话,当然没办法自行离开,只是他实在想念庆元宫柔软的床榻,尽管人还老老实实跟着,眼神却不时地飘向谢昀。

朔月:“陛下,夜色已深……”

谢昀却道:“你从前怎么称呼……他?”他?

朔月素来迟钝,此刻却骤然领悟了谢昀的意思。

“陛……陛下?”

“以后不要这么叫我。”

谢昀发现自己很难想象朔月和老东西在一起的模样€€€€谢从清也会这样抚摸朔月柔顺的头发吗?他也会在夜色中凝视朔月浅眠的睡颜吗?朔月称呼自己时,怀揣着的心情与昔日称呼谢从清时一样吗?

他也像自己一样爱着朔月吗?……“爱”?

谢昀忽而怔怔。这个念头让他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好像正在触碰什么不敢靠近的可怖之物。

那个可怖之物低调地沉默着,却用自己的一切吸引他去触摸,去深处。

自己……爱着朔月吗?

这个念头像春天的雨冬天的雪一样自然地落下来,浸湿了他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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