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亦望过去。
那人的打扮介于北狄和中原人之间,衣裳是北狄人喜好的斑斓颜色,最底下却是雪白的。
隔着远远的宴席,看不清面容,那人却几乎径直向他走来。
€€€€传说中的大法师。
“见过诸位。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是极其平淡温和的声音,但注视着他的目光却截然相反。
讶异,虔诚,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狂热€€€€要将眼前这奇迹般的人一寸寸剥开皮肉,一口口吞吃心脏,藉此攫取他的力量,获得同样长生不死的天赋。
不过大概是过去的惨痛教训让他们恢复了理智,他们最终都止住了,重新扮出热络尊敬的模样,一一问候。
阿岱率先开口,有些不虞:“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
大法师前些日子好容易才答应为他炼制长生不死药,直到现在还没有成果,又违背他的意愿来到这里,出现在一直对他虎视眈眈的权贵、尤其是乌檀面前,更令他不悦。
“殿下莫急。”大法师似乎对阿岱的不悦全然无所谓,只简单安抚了一句,便面朝众人道,“今日我得了一壶好酒,特地来与诸位分享。”
大法师的酒,自然是好的。何况阿岱的不悦几乎写在脸上,有心人不难看出大法师似乎并不全然听命于他,心中便忍不住再度蠢蠢欲动。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年轻的大法师,终于看清了他的全部形容。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任谁来猜也不会将年龄加到三十岁。但朔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一定活过很多很多年。
他与大法师隔着几步距离,像是隔了几百年的飘渺云雾。
大法师赠酒,自然不包括朔月这样的无名侍卫。可是那一双琥珀色眼眸却穿过人群向他看来,露出浅淡的笑意:“既然来此,便都是这杯酒的客人,岂可遗漏。”
酒液透亮,透出含蓄的香气,众人莫不为此心旌摇曳。
大法师遥敬四周,款款道:“今夜长安,我与诸位共饮此杯。”
说罢,率先仰头饮尽此杯。
那声音平静如海浪,穿过几万丈遥远的距离,轻轻拍打在这片苍茫干涸的土地上。
朔月低头看向手中的琉璃杯盏,酒液微微晃动,映着头顶悬挂的烛火,泛起一圈一圈的金色涟漪,仿佛一张张吞噬人的嘴。
€€€€见血封喉的枯霜。
宴席依旧进行着,没人注意到他。
在这静谧的欢腾中,大法师端着空酒杯,微笑地注视着他:“怎么不喝?”
朔月的目光在宴席上游走€€€€有人还在欣赏大法师赠与的神酒,有人回味着自己刚刚喝下的酒,并坚信有了这杯酒,自己一定能延年益寿,百病不侵,乃至得道成神。
毒药,毒酒。朔月在大周的皇城里已经不知品味过多少。不同的酒,颜色,气味,光泽,包括服下毒药后疼痛到死亡的各种症状和过程,俱已烂熟于心,足以编纂出一本书。
如今看来,北狄酿造的毒酒也并未比周朝的高明多少,只需粗略一看,便能辨认出名字。
此酒颜色清亮,烛火下却透出隐隐暗绿,酒液浓香中带有奇异的酸涩气味,毒酒无疑。
大法师……只给自己的这杯酒中下了毒?
朔月心头一动,环绕四周,正对上乌檀的眼神。
她虽笃定大法师不敢在众人面前动什么手脚,对阿岱的人却也抱着十二分的警惕,假意将酒喝下,实则在掩面饮酒时悄然洒进了袖中,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了来自神明的恩赐。
她望向朔月,剑眉微蹙,似有千般疑惑。
陆续有人望向朔月,眼神写着“这奴婢怎得这样不知好歹”,开始注意到这个被公主带来的侍从。
大法师不为所动,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怎么不喝?”
“怎么不喝?”无需再催。
“第一次见到神仙,看愣了……大法师勿怪。”
朔月腼腆地笑笑,一饮而尽。
毒酒自喉咙一路下滑,所过之处烧起烈火,掠过的器官一片狼藉。
身体开始自内而外开始溃烂。
七窍将要淌出黑血,四肢失去力量,催促他倒下。
他竭力遏制住死去的愿望,催促自己快一点复活。
红塔中的面孔属于大法师。
大法师赐下毒酒,想必是看到了送去的画像,记住了自己的面庞。在自己的酒中下毒,是试探自己是否不死。
但如果这个猜测是错的……
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不知怎的,他却想起谢昀。
他像是发现了新事物的顽童,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谢昀€€€€陛下,你知道吗,原来中毒后可以立刻死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流血的耳朵勉强捕捉到什么声音。朔月竭力咽下血沫,一字一字笑道:“……多谢大法师赐酒,不胜感激。”
第55章 画像,师徒,解释
朔月醒来时,在一个温暖安静的房间里。
床四周拉着雪白垂地的帷幔,层层叠叠却依旧轻盈,遮住了一切喧嚣。
感觉有人拉开帷幔,朔月翻了个身,在柔软的床铺上迷迷糊糊唤着谢昀€€€€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完成,弓箭也没有熟练,大约又要挨陛下训斥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咕哝道:“陛下……”
来人站在床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
“陛下,我今日已经习完六张字帖了,练了两个时辰的箭了,实在是累了……”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谢昀自噩梦中惊醒。纵使睡沉了,他也习惯性留出了最外侧的位置,即使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半月前,太皇太后执意去了京郊白云寺礼佛。随着太皇太后的急流勇退,昔日烈火烹油的林家也渐渐消停了些许。若能如此解决,谢昀也是不愿赶尽杀绝的€€€€但他知道,这绝不可能。
虽然亲缘又稀薄了些许,但这皇位终究更稳了一分。
“废物蠢货。”
那声音嘲讽道。
不是谢昀€€€€朔月昏昏沉沉中也确认了这人的身份。
谢昀爱骂人,但不会骂得这么不好听。
“今日以后,你便是我的弟子,再想过以前那样自在无能的废物生活,是万万不能了。”那人漠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真名。”
什么,陛下又从哪里给他找了这么个灭绝师太当老师€€€€一道激流划过脑海,朔月猛然一惊,串联起了昏迷前的种种,一时心惊肉跳。
他……终究还是昏过去了?公主呢?大法师呢?自己又是如何在这里的?
“我名朝露,朝生暮死之朝,露往霜来之露。你可称我为师父。”那人平平道,“你的名字。”
€€€€朝露,朝露!
朔月呼吸一顿。
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长明族人画像的落款之处。
没有时间,没有印章。一条黑金色的衔尾蛇旁,落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朝露。
他曾猜测过这是画上之人的姓名,却没想到能用这样的方式见到画中人。
朔月勉力睁大眼睛,在昏暗的室内看清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大法师正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名朔月。”朔月顿了顿,下意识答道,“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国师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大法师其实并不在意他的名字。事实上,他对朔月本人似乎也并不在意,兀自道:“今后你便住在这里,有事我会随时来找你……什么?”
朝露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对这家伙打断自己说话的行为很是不满。
朔月眨眨眼,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我是问,我为何成了您的弟子?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可能需要一个解释。”为何?解释?
朝露无波无澜的面庞上终于多了点表情。他回头望一望天色,又看了看床头的沙漏。
“距离你醒来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朝露缓缓开口,“我是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没有想明白前因后果吗?”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在看脚底下笨手笨脚的泥点子,全然不能理解这种生物是靠什么活下去的。
在朔月纯净且无知的目光下,朝露嫌恶地摇头,终究是给了解释。
他将一幅画卷平铺在桌上,正是朔月那日在祭坛下奉上的画卷。
也是在长安鬼市,在不由僧人安排下“意外”发现的那幅画卷。
画卷上有一青衣男子,而落款处有一条衔尾蛇。它不仅出现在画像的隐蔽之处,更出现在每个有不死天赋的长明族人死而复生之际的心脏上。
谢昀为他找到了不由僧人私藏的那幅画像,由朔月带着它一路西行。
落款朝露的画像,兜兜转转,归还到了名为朝露的大法师手上。
“少年时随意所作的自画像罢了,技艺不精。”朝露轻轻抚摸着那幅画像,依旧将画像卷起,“我这些年四海为家,有些东西忘记了或是带不走,又同我一样四处飘零。”
€€€€确实技艺不精,画中人并不十分像他。
“你既送来这幅画像,想必与长明族人有关。但若只是有关,而非我族人,知晓这些秘辛却不妥。”
“所以您给我的那杯枯霜,是为了验证我的身份。”朔月终于跟了上来,又忍不住问道:“可如果我不是呢?何况长明族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我一样长生不死,这一杯枯霜下去,岂不伤及无辜?”
朝露并没关注他的问题€€€€他的注意力全在朔月所说的枯霜二字上,有些讶异这早早背井离乡的年少后辈倒不是全然无能:“你倒是能分辨出来。从小到大试过不少毒吧?”
对于长明族人来讲,这应当是家常便饭了。
“那又如何?”对于朔月的问题,朝露的回应是一声嗤笑,“凡人自然渴望甚至想攫取我们的不死之身,而长明族中也有许多人是凡人之躯,他们对我们也并非全都心怀善意€€€€对他们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朔月想到了不由。
那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族人,尽管是以那种方式。他渐渐沉默。
“我对众人说,酒中施了法术,有缘人服下便会筋骨重造,血脉重生,成为我的弟子。自然,所谓法术只是我亲自在你的酒中下了毒。如今众人皆知,公主殿下的侍卫恩格阿穆尔已是大法师的亲传弟子,公主亦当场答应除去你的侍卫身份,从此跟随大法师习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