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笑得有些讥诮:“如今他们人人都为自己没喝到毒酒而惋惜呢。”
说罢,他抬抬下巴,使唤新徒弟使唤得非常顺手:“倒茶。”
这未免荒谬。朔月拎起茶壶,谨慎地开口:“他们也信?”
朝露无所谓道:“你活着走出去,他们不信也要信了。”
任谁亲眼看见一个七窍流血、全身溃烂的人恢复原状,都会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有奇迹。
是的,他们本就是奇迹。
“只是……”茶水渐渐铺平杯面,朔月终于抓住了关键的一点,“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朝露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颜色浅淡,却像是无光无风的黑夜。
朔月忽而明了。
草叶上的露珠是一瞬一间的事物,而他却是永恒的不死不灭。
这曾是谢昀最担心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强行抹除了史书中一切与长明族有关的记载,给了朔月新的身份,竭力堵住一切有可能暴露朔月身份的口子。
朔月曾觉得谢昀小题大做。有谢昀在,谁敢将手伸到他身上来?
但世上终究不是所有人都是谢昀。
朝露说的一切,恰如朔月所想象的那样。
€€€€阿岱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长明一族的消息,并且找到并囚禁了一些族人,期冀能获得长生不死的秘密。朝露受到挟制,无法离开,更无法与亲族见面。
阿岱修筑祭坛,用朝露来巩固自身威望。朝露对外照阿岱所言收拢民心,实际则收受民众的献礼,希望用这种方式联络世上尚存的其他族人以寻求帮助。
朔月的突然出现给了他希望。……
仅仅一面,朔月也能看出,朝露是极其骄傲聪明的人。活过几万个日夜,通晓古今,可这样厉害的人,却也要受到外界挟制,仅仅是因为拥有长明族不死的天赋。
“人心贪婪,欲壑难填。”朝露平淡地总结,“同为长明族人,我到底还是有软肋。”
虽然这番讲述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朔月依旧点头:“陛下也是这样说的。”
“谁?”
“陛下……谢昀。”他既是同族的长辈,如今又成了自己的师父,朔月没想瞒他,何况自己大概还要借助他的帮助,“您或许知道,长明族与谢氏皇族签订了契约,要选长生不死之人入宫守护未来天子,我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谢昀便是我要守的皇帝。”
话音落下良久,他才听见朝露喷出一声冷笑:“是啊,我知道。”
朔月有些不解,但依旧道:“我此番前来,也是想请您帮忙。北狄靠您在边境树立威信,民心动乱,我想要您帮忙,终结这场战争€€€€这也是师父您想看到的吧?”
他们成为师徒不过一刻钟,这声师父却叫得仿佛有几十年那么顺口。
认下这个师父、服从他的安排就好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浑身上下都透着与生俱来的温和顺从,甚至将这见鬼的无耻至极的契约当成了毕生信仰€€€€真是见了鬼了,朝露心中暗暗思忖。
凭他这三百年的所见所知,长明族人历来以冷漠著称,却怎么生养出这样白纸一张的后辈?
“你倒是忠心。”朝露不咸不淡地嘲讽道,“周朝皇室把你养得很好?”
朔月自觉忽视师父习惯性的阴阳怪气,顺口应道:“我是为了陛下。”
这个陛下出现的次数也太多了些。朝露扼住心底的反感,反问:“为了陛下?”
朔月顿了顿,补充道:“是,为了陛下……也为了契约。”
似乎有什么偏离了轨迹。
他忽而有些晃神€€€€自己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是遵循契约,还是为谢昀安乐宽心?
一会儿却又反应过来,笑自己糊涂,谢昀不就是陛下,为了陛下不就是在遵循契约?自己又在瞎区分什么。
深夜人静鸟眠,桌上一点烛火,见证着长明族人的对话。
【作者有话说】
好像应该说点什么,但也没什么要说的,晚安大家,假期愉快~
第56章 换个地方上学
朔月睡下后,朝露深夜去见了阿岱。
今日之事令阿岱气急败坏。
他多次向大法师求长生之法,如今不仅自己没有得到,却便宜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他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也无暇顾及体面和深思,手本能按在了刀鞘上:“大法师这是何意?”
视线落在那只青筋迸发的手背上,朝露眉眼间划过一丝隐藏极好的轻蔑:“您想杀死我吗?”
阿岱愣怔片刻,顷刻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般泄了气。
他借朝露之名,从一个普通王爷一跃获得天下人注目,直到能与长公主乌檀抗衡,此时杀死或囚禁朝露,百害而无一利。
“本王一时失礼……”阿岱深深吐出一口气,“还望大法师见谅。”
他看着朝露平静的面孔,心中陡然划过一丝没由来的惶恐。
好像他才是君,自己只是他的附庸和下属。
当然,他即刻便抛弃了这个想法。
朝露拂一拂衣角,神情自若。
“殿下想要万众归心,仅有战场上的一次奇迹是不够的。王宫内外,奇迹人人可见,有人能货真价实地得到长生,传闻才能变成铁一般的事实,您得到上天赐福的传说才能成为不朽。”
他的声音如同附着魔咒的海浪,令阿岱紧绷的脸色渐渐缓和。
“我追随您,阿穆尔亦是。无需多时,天下人就会明白,追随公主是无用的,追随您才能获得永生。”
见阿岱脸色稍缓,朝露适时地捧出一枚丹药。
“只怕二王子鼻子都要气歪了。”公主府上,副将格迪娅道,“不知阿穆尔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被大法师收为弟子,也获得了不死之身€€€€如此看来,二王子和大法师也并不是全然一条心。”乌檀笑笑。
阿岱从未真正掌控朝露。借神明之力立威,亦将被神明之威反噬,她从不担心这个。
至于那个周人少年……
不久前,此人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大言不惭地请求自己帮忙,说自己能破大法师的秘术。
而今看来,他确有这个能力。
“且看着吧。”乌檀淡淡吩咐,“盯紧了阿穆尔,若是周军的细作……”
佩刀寒意如雪。
北狄的刀尚且悬在头顶,朔月却先受到了师父的伤害。
他万万没想到,来到北狄这边后的头一件大事,是……读书。
一时间他不禁恍惚,凑到窗边看了看€€€€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北狄国都,而非大周的皇宫、谢昀的御书房。
“你要变得更强。”朝露面容冷峻,“接下来,乌檀必定会向你打探情况,你也要向周军那边传送消息、应付阿岱。时间紧任务重,靠你这幅蠢样子是不够的。”
“没有人能永远护着你,你在宫中所学的那点东西远远不够。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会尽己所能地教你。”
朝露的话唤起了某些恐怖的回忆,朔月本能地否决:“我不……”
朝露漠然铺开书卷:“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白日应对狄人,晚上读书深夜。
朝露比之前的任何一任老师都要严苛,谢昀在这一对比下堪称纵容。可怜娇养的小神仙,在这大漠风尘中活生生累瘦了一圈。
上到读书,下到习武,远至江湖奇门异术,还有朝露多年来研究出的、与不死者相关的各种秘法€€€€在朝露这里,朔月再度听到了久违的易命之法。
他好奇道:“这法子真能成吗?”
“当真。”听朔月颇为自豪地说完和不由僧人周旋的故事,朝露面无表情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所以不要乱来。”
朔月缩缩脑袋喔了一声,却又听朝露道:“这法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若你再度陷于此境地,反抗不成,可以试试我教你的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朔月雀跃地凑过去,却又被朝露毫不留情地敲了一记:“这法子对身体多少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乱用,听到没?”……
今日的课程是行军打仗。
朔月苦思良久,在地图上落下一点:“这里?”
朝露难得点头:“不错,有长进。”
朔月搁下笔,叹道:“我好久没见过陛下了。”
朝露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微妙。
或许是不耐烦朔月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皇帝,或许是诧异这皇帝竟放着不死之人在侧,却对众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视若无睹。
他冷眼看他,敲敲桌子:“有想他的功夫,不如多学点东西傍身。”
烛火燃亮的夜色下,朝露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怅然。
七日后,朔月随着朝露出现在祭坛之上€€€€作为神明的弟子,获得奖励的信徒,民众虔诚信仰的第二个具象。
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使他们已经被认为是假冒长生行骗的骗子,在这个祭坛上发生的故事还是被久久地流传了下来,成为那些痴迷长生之人幻想的源泉。
两个美丽到不似凡尘中人的年轻人站在高台之上,沾染着神明的芬芳。
朝露面上挂着慈悲的微笑,为众人递上利刃,宣称自己被上天派来拯救世人,“杀我后,我复活,罪孽即可被上天原谅”。
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朔月如观音一般静立,看着那些刀刃由试探到疯狂,仿佛如此这般真的能消解昔日所犯罪孽。
神越是盛大,人越是渺小。
阿岱的存在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强烈了,即使他站在朝露身前,是这场盛事的主导者,可人们的目光还是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二人上。
大法师是因王子殿下天命所归才降临凡间,那么为何赐福于公主的侍卫?
何不赐福于王子殿下?
流言如风一样散播到各地时,朔月与楚静澜取得了联系。
那头的人对于他的生还大喜过望,对于他成了北狄大法师弟子、第二个拥有不死之身一事亦是不可置信。对此,朔月只说具体实情信中难以言明,待时机成熟再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北狄大军。
在乌檀和阿岱间周转、被朝露教训着苦学的晦暗日子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听闻周军又打了场胜仗,趁夜火烧了北狄的粮草。朔月随信送去的布防图起到了很大作用。
阿岱对此大发雷霆,奈何周军半夜偷袭,朝露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军队,那神明的威慑也无法体现了。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应对乌檀、跟随朝露学习、应付阿岱和病重的老单于、向周军传递消息、登祭坛赐福€€€€时间过得飞快,却又被枯燥和谨慎拉得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