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46章

乌檀面色变幻,最终冷笑出声:“还真被你骗到了€€€€怎么如今不骗了?”

“殿下英明,这点把戏只能瞒过阿岱,岂能瞒过殿下。”朔月拿手背擦了擦血,擦得半张脸都是血花,“我向往长生是真心实意,岂料大法师所谓的长生只是骗术,收我为弟子只为巩固他的骗术。不得已,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不料在这里遇到了殿下。”

冰凉的短箭贴着肌肤,那是临行前朝露交托给他的三百年的希望。

€€€€“殿下若不弃,北狄战胜后,我自能破除大法师所谓的长生之法。”

次日夜,阿岱偷袭了峪州驻军。遭到偷袭的周军仓皇逃窜,阿岱领兵在前,立在高坡上注视着撤退的周军,志得意满:“进城!”

身旁的朝露一身白衣,静静望向不远处的城池。

一路奔袭,夜色中的峪州城渐渐映入眼帘。

十二个时辰将过,朔月脸上的伤口渐渐有愈合的征兆。他随乌檀立在峪州城外的龙牙坡上,下定决心般转头:“殿下。”

在乌檀诧异的神色中,他有些腼腆地道谢:“谢谢你将我送来峪州,不然我恐怕明天才能到。”

他手腕捆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牵在乌檀手中,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而眼下他正一脚踏在龙牙坡€€€€这以陡峭崎岖著称的陡崖边上。

这是悬崖峭壁,跳下去大半是死,纵使不死,再想回峪州传递情报也不能!乌檀认定他只是常人,认定他怀揣北狄的情报,纵使要逃跑报信,也只会细心谋算、小心设计,绝不会让自己落得身亡又失败的结果。

这可是悬崖峭壁€€€€乌檀脑中猛然浮现出与朔月初见的那夜,彼时朔月便是从悬崖峭壁上滚落!

是不死之人,还是不惧死亡、自信与天争命之人?她来不及多思考,朔月一贯温和的声音已然传入耳中:“要么殿下放手,要么我们同归于尽。”

惊怒之下,麻绳自她手中脱落,朔月纵身翻入陡崖。

十二个时辰的钟声敲响,脸上的刀伤痊愈如初。……

传言,远古有修仙之所白玉京,白玉京有上古奇兽衔尾蛇,那是长明族人不死之身的来源,是易命阵法中的图腾,是不死者心口上的印记。

彼时的长明族人,或者是得到了衔尾蛇的祝福,或者是用某种卑劣的方法杀死了它,吞吃了珍贵的血肉。

不管怎样,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衔尾蛇既死,世间唯一的不死血脉只剩长明族人,也因此为人争夺。

而在无休止的争斗间,谢氏皇族出现了。他们用武力和权威扫清了其他觊觎者,或许还为长明族择定了隐居之所、保证名声隐秘、定下远古契约。

但不死之身并非人人皆有,长明族人们发现,在有些人得到长生时,便有更多的人幼年早夭。长生不死之人依然诞生,其余人的衰老变成了肉眼可见的事情€€€€是长生之人偷走了他们的生命!

这是一场宏大的偷窃。拥有长生的人或愧疚或悲怒,寿命短暂的人愤怒而绝望,族中争执不休,父母血亲间的关系变得畸形可怖。

长明族人开始恐惧,但为时已晚。诅咒在他们得到衔尾蛇时便已经生效,必将伴随他们直至所有人灭亡。

三百年求索,同为长明族不死者的朝露终于找到了除掉诅咒的办法。

不死者杀死不死者,一环扣过一环。

朔月自陡崖下醒来,听着断裂的骨头迅速生长的沙沙声。

朝露亲手交给他的短箭还贴在心口,他将用这支箭为朝露送上梦寐以求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我们朔月还是蛮聪明的(骄傲)

第58章 我愿早还乡

阿岱的军队一路畅通无阻地攻破峪州边军,自是春风得意。

一时却有心腹来报,说公主带了人马出城,又说公主令他回来报信,说大法师的弟子乃是周军细作,此刻已然脱逃,必然有诈,绝不可再进军。

阿岱一时迟疑,朝露却淡淡出声:“阿穆尔是不是骗子,殿下不是亲眼见过吗?”

“殿下怀疑他,难不成还怀疑我?”朝露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魔力,更确切地说,是他给阿岱的不老丹中令人迷醉的药物起了作用,“公主如此说,不过想在您之前入城,抢走这份功劳,否则她为何抗命出城?”

死而复生的奇迹再度浮现,那不老丹也确实令他更胜从前。回忆起从前与乌檀的种种龃龉,阿岱冷哼一声,依旧向前进军,很快越过小叶城,往大叶城去。

不同于小叶城修在高坡处,百里外的大叶城地势低洼,是绝好的瓮中捉鳖的所在。

城外草木深深,有个身影手持弓箭,静静等着战争打响,射出完美一箭。

被偷袭的周军丢盔卸甲,四散奔逃。阿岱势头正盛,却也不是全然的蠢货,甫一撞开城门,但见四下寂静若无人,却陡然清醒过来:不好!

多年的征战经验救了他。这不是丢盔卸甲望风而逃的孤城,而是隐匿在阴影处严阵以待的利刃。

只是已然来不及。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冲出,厮杀声震天,束手无策的军队被冲的七零八落,任是神明在侧也无力回天,阿岱大惊:“撤军!”

也是狄人骑兵凶悍,又在进城中途便止住,竟叫他们硬生生冲出了合围之势,一番狼狈后撤进了小叶城。

无碍,他还有大半兵力,小叶城易守难攻,仍旧有翻盘余地。阿岱脸色阴沉地清点人数,一抬眼看见朝露岿然不动,心中渐渐有了想法。

他还没说出口,朝露已然淡笑着开口:“明日便由我再让他们见识一番神明之威,殿下以为如何?”一夜静默。

次日清早,周军兵临城下,只待将军下令攻城,直到小叶城城楼上出现了一道身影。

城下一阵轻微的骚动€€€€朝露。

许多人都认得他。

过去他也曾出现在黄沙山,出现在北宁坡。两军对垒之际,他代表北狄出现,轻轻松松破解周军将领的刀枪,身法如同鬼魅一般,百十人竟近不得身。

有一次,他放任楚静澜的刀插进了心口,躺在地上,如同一团毫无生气的血肉。然而片刻之间,楚静澜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刀,他便又站了起来,衣裳沾满血花,他索性丢掉衣裳,向众军士展露毫发无损的身体。……比起神明,更像一个怪物。

“你等什么?”阿岱不情愿站在城楼上当靶子,在城楼下厉声催促,“还不下来!”

像往常那样,震慑敌军,如有神助,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朝露恍若未闻,仙灵模样的人立在高墙上,琥珀色的瞳孔一一扫过城楼下的千百张面孔。

此时此刻,面对着城楼上的朝露,军队渐渐有些迟疑。

边境的战士们多与北狄有血海深仇,但也有人手上沾血太多,多少信些神佛鬼怪。

人心不齐是战场大忌。

楚静澜立马在前,眉头深深拧起。

朔月近日不曾有消息。按照他们联络的最后一封信,朔月早在两日前便该回到雁城,与他们详细商量破敌之策。

是不是出城时遇到了什么危险?会不会被北狄挟持了……

楚静澜深吸一口气。

不能再等了,破敌要紧。

“传我将令……”

€€€€正在此时,一道灰白的骨箭呼啸着刺破长空。

晴朗的北漠风暴突起。黑云自四面八方聚拢,遮住了太阳。天地陡暗。

半刻钟之前,朔月望见了城楼上的朝露。纯白衣冠如雪,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丧服。

“瞄准我。”

那是朝露在无声地说话。

北狄和中原人在他眼中别无二致,长明族被抓也只是朝露的谎言,阿岱甚至不知道长明族的存在€€€€一切的谎言,都只是想借朔月之手,杀死自己而已。

箭由衔尾蛇蛇骨所制,浸泡永生者的鲜血,由永生者执箭,缔结古老契约,带有杀死另一个不死之人的力量。

衔尾蛇、蛇衔尾,他们也终将如那衔尾之蛇一般,不死者杀死不死者,永生者杀死永生者,如此循环往复,奔赴死亡,解除诅咒。

昔日他曾用这支箭杀死画像中的故人,而今也轮到了自己。

而最后留下的那个人……

朝露望向远方山林中那一点寒光,露出一个微笑。

赐予我死亡吧,让我解脱吧,我将摆脱这可怖的宿命,如飞鸟归巢一样飞向早该抵达的彼岸。

弯弓如满月,利箭破空,向着那高台之上的神明的心脏处扑去。

大风飞沙走石。

朔月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不变,恍惚想起那一夜寥落星辰下的对白。

“你送我离去,我自然也要送你一份礼物。”朝露望一望远方渐明的天色,漫不经心道,“我想死在两军阵前,成为终结这场战争的第一声号角。”

秋草萋兮,蟋蟀鸣。蟋蟀鸣兮,催人归。

我愿早还乡,不做断肠人。

朝露心中浮现出那已逝去之人的音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神情竟像极了那幅画像中的人:“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结束生命的。”

朔月遥遥望着那坠落的神明,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无所不通的长生者,自画像岂会不像?“朝露”这个名字,是画中人,也是执笔者,但不是他自己。

€€€€那是他亲手杀死的上一任不死者。

画中人的名字是朝露。

现在,他也是。

五年前,他将箭簇射进那人心口,继承了“朝露”这个名字,在几百年的苦苦求索后,终于逃脱了永生的宿命,得以与故人相见。

箭簇离弦,呼啸着射中传说中不死的心脏,朝露的身体如蒲公英一样从城墙上飘落。

昔日得天赐福、庇佑世人的神明,如今亦如所有平凡人一样,尸首滚落城池,溅起泥土几点。

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青丝化作白发。

€€€€上天收回了对北狄的赐福。

神明已如飞光逝去,刀兵正欲饮血。……

短暂的寂静之后,楚静澜猛然扬起长刀,厉声高呼:“伪神已死!”

“世上只有骗术,没有神明!”

战马嘶吼着冲向前方。

刹那间浓云散开,烈日重新刺目,一时照的人睁不开眼。天地白亮得可怕,烧起漠北的尘沙,唯有那跨越短暂黑暗的赤红鲜艳可怖,永不褪色。

朦胧的视线中,朔月依稀看见未来的自己。

盔甲、号角、旗帜、嘶吼、鲜血、城破。

伪作神明的骗子死在两军阵前,浮动的人心重新聚在一处。兵士们只恨自己有眼无珠,恨此人骗术高明,不知城楼坠落的是真正的不死者。

深重浓云下,战争露出了终结的尾巴。

再往后的事情,朔月朦朦胧胧地听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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