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主力受到重创,阿岱死在了战场中。乌檀匆匆赶来接管了余部,北狄老单于病逝,乌檀称王,迁回漠北王城。
世上只剩骗术,再无神明€€€€朔月神思昏沉,模糊地想着,真好。
世上确实不应该有神明存在。
只是,师父……我至今也不知你原本的姓名。
漫卷的风沙中,茫然像山海一般淹没了他。一半因为朝露,一半因为陛下。
这个凶巴巴的族人和前辈,一边骂他笨,一边不遗余力地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希望他在自己死后,能够更好地保全自身、接近自由。
即使这些时日的相处都是骗局,他们却好像成为了真正的师徒。
“杀死您后,我将如何?”
“那时,你会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不死者。”朝露平静地回答他,“你不需要寻找族人终结性命。你只需忍受疼痛,等待死亡降临。”
那些疼痛来自不死的奇迹,并将在未来一日日地重演,直到死亡降临。而当他再次经历死亡时,或许会死而复生,或许再也不会。
那时,便是诅咒结束的时刻。€€€€何时?
没人知道答案。
朔月答应了朝露。
他不惧怕死亡,只是又想起陛下。
陛下……自己将失去不死之身,更将不知在何时死去,陛下会高兴看到这一切吗?
朝露坠落的身体淹没进滚滚黄沙,朔月忍不住幻想自己死亡是何等光景€€€€若自己真正地死去了,自己的契约……又将如何履行?
在举国欢庆的时刻,他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感受到巨大的荒芜和疲惫。
他不知在对谁说话:“我想回家。”
长明族人不欢迎他,认为他是偷窃了族人生命的窃贼。他自幼被遗弃在乡野荒村中,其实是没有家的。
但谢昀给了他能称之为“家”的所在。
朔月呆呆地想着那红墙绿瓦,雕梁画栋。想着大雪纷飞的寒冬,他们一起度过的新年,披着银黑大氅的少年帝王将他揽在怀里。案上的水仙花灿然生金,连寒意都柔软香甜。
在他离开的时候,谢昀留在他眉心的亲吻仿佛尚有余温。
那是他的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了好久,下一章回京啦!
走剧情有点无聊,本来想直接略去这部分,但又怕情节过于跳跃,索性写出来了,没想到一写就是差不多两万字。朝露的故事应该会在番外补齐,不再在此赘述。
PS:涉及到一点点打仗的情节,大家看个乐子就行,作者实在没什么脑子。
第59章 好久不见
北境时光如大梦一场。朔月勒马回首,矗立在边境的城池恢复了安宁,远方红日初升,金光漫布。
有很多故事被埋葬在这片黄沙之中,最终只剩他一人知晓。
漠北大风猎猎,他恨自己不能化作大风,一日千里奔回长安。
连夜抄近路,直到青山外远远浮现出长安城的轮廓,朔月才勒住马。附近没有客栈,在外头凑合一宿也无妨。
望着远方的城池,朔月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直到马蹄声响起。
看清来人,朔月讶道:“敬书?”
来人正是阔别多日的严文卿。一朝得见故人,北境风尘倏然被重逢的喜悦席卷而去。
严文卿笑道:“朔月,好久不见。”
不知怎的,那笑意却有些勉强。朔月没注意到,只是亮着眼睛,欢喜中有些赧然:“好久不见……是陛下让你来接我的吗?”
他一路疾行,餐风露宿,对近日京城发生的事情依旧一无所知。
严文卿的笑意慢慢僵在脸上。在朔月茫然的视线下,他取出一封藏了数月的密旨:“陛下托我将这个交给你。若是意外发生,你拿着这封旨意,去何处都可以,无人能拦你。”
那是早在朔月离京前谢昀交给他的,是谢昀怀着忧虑之心,给朔月留的最后一道屏障。
如今,是时候交出去了。
朔月愣愣的,既听不懂什么叫“意外发生”、“去何处都可以”,也不清楚为什么陛下不亲自同他说。
他下意识接过了信封,入目是谢昀的字迹€€€€“珍重自身,莫为契约所扰。”
这是谢昀的嘱托,敦促他早日离宫,获得自由。
半夜时分,林中草木沙沙,仿佛情人遥远的私语。
朔月惑然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信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便成了读不懂的句子。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刚开始读书的少年,需要谢昀逐字逐句与他解释才能读懂。
“宫里……前些时候出了些事。”严文卿斟酌词句,“早在此事发生前,你离京往雁城去前,陛下便将密信给了我,意在将来。身处高位总是危险,万一他有不测,要我将这封密旨给你。陛下希望你早日离宫,勿要再受牵累。”
他知道谢昀待朔月不同,知道朔月的身份,知道他是为了长明族、为了胜利才孤身往北境去。
如今北境大捷,他千里迢迢归来,可等着他的人却不见了。
甚至,连他也不知道谢昀在何处,是生是死也不知。
至今为止,没人能说清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本一连贯手段震慑下去,林氏已经安分了许多,太皇太后自称年迈多病,搬进了行宫将养,渐渐将把持的权力放给了谢昀。
前方打着仗,谢昀也不欲清理后方,以免牵连到前线战事€€€€太皇太后毕竟年迈,而他还年轻,可以等。
一切似乎相安无事,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据李崇说,出事的那晚,太皇太后眼看就要不好,遣人请谢昀去见一面。谢昀去得匆忙,加上行宫原就不如皇宫防守严密,不知怎的便叫北狄细作钻了空子,在太皇太后的寝宫里烧起一场大火。
大火过后一片狼藉,事后清点,那北狄细作身中数剑,当场身亡,太皇太后至今昏迷不醒,谢昀亦不见了踪影。
只有御书房暗格里留下了一纸落款在数月前、盖有皇帝玺印的密旨,言说自己无子,如有变故,将皇位传于谢从澜。众臣皆已看过,的确是谢昀亲笔,做不得假。
他的消失没有带来什么波澜,一应后续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严文卿没再往下说,但朔月明白他的意思€€€€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安排了一切。
只是……为什么要离开呢?
尽管在北境风沙里经过数次惊心动魄,可无措与茫然依旧像潮水一样爬上他的身体。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担忧,而后这份担忧化作委屈,与听到谢昀夏天时说要他出宫自立时的情绪遥相呼应。如今自己终于回来了,他却走了,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却还不忘再督促自己去寻找那所谓的自由。
朔月捏中信笺的指尖泛起白色,忽而想起朝露,想起大漠中的对话。
€€€€那已逝去之人的声音犹在耳畔:“你是为了契约,还是为了谢昀?”……
朔月慢慢折起信,却看向严文卿:“敬书,你还好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谢从澜与谢昀失踪一事的关系又是迷雾重重,作为谢昀信重之人,严文卿想必会受到些打压。
没料到话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严文卿道:“还好。陛下虽然体弱,但并不荒唐。”
枣红马慢吞吞地嚼着草,甩头喷了个响鼻,仿佛在催促主人上鞍。朔月顺顺马儿滑亮的鬃毛,像是放下心来:“那我走了。”
朔月比他想得要冷静许多,谢昀若是见到,想必也会欣慰。严文卿为这对劳燕分飞的爱侣叹惋:“也好,陛下并不愿你卷入这浑水……”
他戛然而止。静谧的林间,只有朔月温和如旧的声音:“敬书,你错了。”
“我一直在岸上,从未涉足浑水。”
他依旧是离去时的模样,嘴角带着习惯性的弧度,温柔秀丽,澄净多情,在这无光的深夜,他便是唯一的明月。
在严文卿怔忡、诧异、茫然的神色下,朔月温然道:“不管这契约在旁人眼中有多可笑,我终究要守着它的。”
他不是要成为谢昀的守护者,而是要成为天子的守护者。
那是至高至远的明月,月光温柔遍洒光辉,却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万里相隔,阴阳两地,他用自己独有的固执,再次回答了朝露。
朔月是在收到信的第二日回到长安城的。
长安城一切如旧,皇宫也未改分毫。朔月望着那些雕梁画栋,高台楼阁,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昨日才离开。
如今已是深秋,长安雨水不断,昨夜才下过雨,积水沿着朱红飞檐一串一串落下来,淋在屋檐下泛黄的兰草上。
庆元宫的白玉兰早已开败了,连落花也不剩几朵。
御书房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谢从澜朝他微笑:“朔月,好久不见。”
他们曾在鬼市相遇,对方笑着送他一盆龙骨。新年除夕夜里,他在大殿上睡意朦胧时,一抬眼,却见那人坐在热闹人群中自斟自饮,酒液给他苍白的面孔染上绯红。捕捉到朔月的目光,他举起酒杯敬他,祝愿他新年顺意。
而今他坐在御书房,依旧是病弱模样,但穿着的已是玄黄龙袍,姿态从容,仿佛天生就该坐在这里一样。
朔月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却平静地反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相当无礼、相当冒犯。
谢从澜却没有恼意:“我自然知道。”
他不用“朕”自称,平静地叙说朔月在北境的所作所为:“如今人人知晓,你孤身潜伏北狄王宫,一箭射杀北狄大法师,破除了所谓的奇迹,可以说,没有你,人们依旧会惊愕甚至恐惧于不死之身,战争也不会如此快地终结。”
那些丰功伟绩在此刻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朔月依旧沉默着。
“或许那个大法师是假冒,但奇迹是存在的。”谢从澜道,“我知道,你便是那长生不死的奇迹。”
“我还知道,长明族与谢氏皇族订下了契约,当有一长生不死之人守护天子。你便是被选中的那人。”
契约二字落下,朔月似乎终于从漫长的思考中回过了神。
离开严文卿后,他心中其实有些茫然,或者说是惶恐。
那是坚持多年的信仰突然失去了支柱,攀附的藤蔓突然失去了树干,赖以生存的意义突兀地消失在迷雾。
有那么一刹那,他找不到谢昀,找不到依托,找不到契约的另一个对象,踩在布满裂隙的冰面上,再往前行一步便坠入没有意义的无底深渊。
自由的感觉恍惚而虚无,令他如坠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