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49章

包括几个皇子和王爷,谢家人容貌多柔和,少有这样浓烈夺目的长相。

朔月被这个念头震得浑身一激灵,忽而有声音传来:“微臣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循声望去,入目是一双锋利的眉骨。

€€€€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丞相林迩。

谢从澜温和抬手:“林相政务繁忙,近日又卧病在床,朕岂会怪罪。”

两人又笑着客套几句,起身之际,林相向他投来了目光:“许久不见,朔先生一箭射杀北狄法师,除了长生阴谋,当真是天纵英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大人是想问,在此之前大法师是如何瞒过众人,做出此等刀枪不入的假象吗?”

这也是众人都关心的话题。

在此之前,朔月也与谢从澜谈过。

他未将朝露的真实身份告诉谢从澜,只说那大法师长生是假,与阿岱合谋篡权是真。

大法师本身身体强悍,功夫不弱,又有江湖上私下流传的丹药相助,与楚静澜打斗时刀枪不入的神迹亦是借助丹药恢复。阿岱挑选他做了所谓的神明,伪造长生不死的奇迹,赢得狄人信服,动摇大周军心。

“原来如此,狄人当真狡诈。”林相听罢,微笑着颔首,“若真有长生不死,也该庇佑我大周朝,庇佑陛下才对。”

朔月微微一顿。

林相年近五十,浓眉如剑,目若朗星,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流英俊。

但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去往北境之前,他也曾与林相有过一面之缘。林相多年来高居庙堂,老成谋国,看人看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对他尤其不屑,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全然不放在眼里。

但如今,他的目光却有一种熟悉感。

比谢从清更深,比不由僧人更粘腻。

触碰到他的目光的时候,仿佛无数只黑的白的黄的手一齐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拉向深渊的最深处。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

当夜,他出了一趟宫。

谢从澜从不干涉他的日常行动,只是问他今日过的开不开心:“若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后便不去了。”

九五之尊简直可以说是低声下气,而这便几乎成为常态。

他问:“陛下不问我去何处吗?”

“若你想说的话。”谢从澜抬手,为他整理有些歪的衣襟,好像已经做过这个动作无数遍。

这动作谢昀从前也常做,偶尔还骂他两句。

如今对象换了谢从澜,朔月反倒有些不适,但还是顺从地站住不动,任由谢从澜为他整理了衣襟:“多谢陛下。”

注视着朔月渐渐远去,谢从澜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嘴上说着只为契约,但心里还是挂念着那个人吧。

深夜时分的万寿庵,秋雨秋风打得竹林瑟瑟。

朔月站在万寿庵外,踌躇不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谢昀退位失踪,但慧云夫人仍旧是谢昀的生母,一应待遇如常,无人敢怠慢半点。

难道他当真以为,那一星半点容貌上的不同,能够证明什么吗?

那未免也太可笑。

朔月原地静默片刻,笑自己不清醒。

直到寂静的万寿庵中,响起尖锐的碎裂之声。

第61章 二十年前的旧事

半个时辰之前,林相正在府里听美人弹琴吟诗,正潇洒自在,随从却递上了一封来自万寿庵的信。

送信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婢女,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名,似乎还叫什么琴心,还有几分当年的秀丽模样。

琴心垂着头:“我家夫人说,多年未见,请林大人往庵堂一叙旧情。”

庵堂里那个女人有很多个身份。是带发修行的慧云夫人,是老皇帝的妃子,谢昀的生母,亦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小姐,周令仪。

他们已经有二十年不见了,如今却又送信来,打的什么主意,实在令人一目了然€€€€至少在林相眼里是这样。

一个女人嘛,林相玩味地想着。

总是想借着昔日旧情攀攀关系、搏搏富贵的。

二十年前,他还是林氏大公子,风流倜傥,冠绝京城,周令仪就像京中所有闺秀一样对他心生好感。直到她成为天子妃嫔,这份私情也未能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最后还瞒天过海,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直到二人私事被姑母撞破,姑母为保全他和林氏,决意杀她灭口,奈何她乖觉得很,孩子一生下来便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去了庵堂,皇帝本就不喜她,她得以在庵堂平安度日,也算逃过一劫。

倒是留下的那个孩子,后来又被姑母带在身边教养,不过这是后话了。

想到这里,林相摸了摸藏在衣袖下的刀伤,有些心有余悸€€€€非要搞那么激烈的一出,一点不懂见好就收,实在不像自己的儿子。

京城中是非多。在那之后,同胞弟弟林迩走上了他原本要走的为官之路,一路做到丞相,而他出使南羌,远离了京城,近日才回来。

她孤身一人,一边被姑母压着,不得进宫享福,一边又好面子,不敢告诉谢昀实情,打着清修祈福的名头,独自一人在庵堂里穷困潦倒,如何能不怨怼?

直到那场深夜宫变戳破了事实真相,她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便给自己写信,想靠着当年春风一度的情分、诞育子嗣的功劳,再博一番富贵。

€€€€女人不都是这样?哪怕是姑母那样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一辈子困在家族和血脉之间不得自在。

林相迅速对前因后果作出了一番注解,全然忘记了那个孩子的诞生是出于他的强迫,而非他与慧云夫人情投意合的产物。

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区区一个破落伯爵家的小姐,当然不可能不为自己倾心。

这二十年的孤苦清修,也是因为心中挂念的男人只有自己。

当年是,如今也是。

林相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会过高地估计自己,而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慧云夫人没有死?

十月怀胎生子,二十年庵堂清修,她虽囿于家族,不能说出真相,不能鸣冤殿堂,但,死,死还是很容易的€€€€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片刻之间就能脱去尘世束缚,远离这些苦难。

所以,为什么呢?是在等自己回来吗?

慧云夫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匕首越逼越近,慧云夫人的手指、手臂乃至发丝都在剧烈颤抖,使出全部力气逼向眼前人。

庵堂里,风动竹叶,满堂草木沙沙作响。

月亮像一只没有瞳孔的银色眼珠,摇曳的树影是妖怪张大的巨口,要从嘴里吐出吃人的恶魔。

庵堂的门紧闭着。金身佛像一尘不染地立在供桌上,微微垂眸看着这一场闹剧,慧云夫人鬓发凌乱,手中却持着匕首,眉眼间沉寂了二十年的岁月尘埃化作出鞘的锋芒。

林相是自信的,以至于他面对慧云夫人的匕首时,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诧异。

他微微侧头,任由刀锋在颈项上擦出细细血痕,笑道:“令仪,一别二十年,怎么上来就动手?”

周令仪,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人如此唤过她的名字。

“这些年在京城不好过吧?”他熟稔地笑,“如今我回来了,你也能过好日子了,为何又要闹呢?”

“林遐。”慧云夫人平静地叫出他的真姓名,“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以为你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在了南羌的山洪中……”慧云夫人的声音透出一股狠绝,“不料上天又给我一次杀死你的机会,我不敢不好好把握。”

“杀死我?”林相不怒反笑,“我倒没想到,一别二十年,你倒有如此心气了。”

匕首下,他终于隐约想起了一些往事。大约是深夜和酒、挣扎和不愿。

可惜的是,纵使这份悲愤和怨怒积攒了二十年,敌不过便是敌不过。

她眼前的这位,在南羌国寻长生二十年后归来,仍旧以不可阻挡之力替代了同胞弟弟林迩,将谢昀逼得弃宫而去,瞒天过海成为了大周的丞相,林氏的家主€€€€林遐。

匕首被慢条斯理地握住,朝着相反的方向袭来。

慧云夫人叹了口气,平静而有些失望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却在此时,一道寒光疾掠而来。

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满地颤抖萧瑟的黑色树影中,站着一个深色衣袍的少年。那道寒光自他指尖而发,精准地打掉了林相持着的匕首。

他看向那站在慧云夫人身前的中年男人。

“你不是林迩。”

朔月说道,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短短的一章。

这周一万五的任务,接下来会连续更新。

第62章 带你回家

京郊有座废宅,素来有闹鬼的传闻,因此人迹罕至,主人家也荒废不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座宅子荒芜闹鬼的外表下,是林相的私牢。

打开书房的暗格,赫然是一条通往地下的小路。

那里只有一间牢房,牢房里如今也只有一个囚徒。

朔月低垂着头,鬓发散乱,看不清形容。

私牢光影昏沉,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像一尊麻木而潦草的雕像。

他手脚都缚着铁链,能活动的范围不过方寸之间,黑色的衣裳浸着深深浅浅的痕迹,是早已痊愈的伤口留下的记忆。

在这种地方,他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抬起头来,望一望头顶的窗€€€€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囚牢里,这一扇开得高高的、哪怕是正午时分也只能透出几丝若有若无亮光的小窗,便是世界上最慷慨不过的馈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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