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48章

在见到谢从澜时,这种不实的、荒芜的感觉陡然消散了,他从云端落在了实处。是的,契约。

这是他生下来便被赋予的使命,是他曾经二十年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永生者偷窃了族人的性命,便应当替族人解脱担责。

即使谢昀和朝露是那样的不屑,即使他明白他们是希望自己活得自由,明白他们都是从世俗的意义为自己着想€€€€却都不能动摇他履行契约的决心和毅力。

猎户捕猎,农夫种田,官员做官,世人各司其职,而守候在皇帝身边便是他该做的事情,如今只是履约的对象换了人。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今,你是皇帝了。”

这皇位,哪怕是偷的抢的骗的,不论如何,他是周朝的血脉,是新的皇帝了。

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谢从澜似乎想说什么,但朔月已经很快地回答了他:“我粗通医术。”

谢从澜一顿:“什么?”

朔月直视着谢从澜的眼睛,多日长途跋涉未改其秀丽风姿,眸光清亮如同天上皎皎明月:“陛下放心,我会尽己所能,治好你的病。”

他不问谢昀,也不问真相。

有那么片刻时间,他惊异于自己这么快就接受了谢昀不再是皇帝的事实,也诧异自己如此轻易地叫出了“陛下”二字,仿佛这个称呼对应的原本就是谢从澜。

但很快,这惊异也转瞬即逝了。

谢从澜问:“真心话吗?”

想起严文卿的诧异、质问和愤慨,朔月反问:“陛下觉得我冷漠无情吗?”

谢从澜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纵使那在旁人看来荒谬可笑。”

朔月怔怔地凝视着他,心中蔓延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从澜理解他。

这本该是值得欣喜的。谢昀那般好,也会觉得他的契约荒唐,总想将他赶出宫去,去追寻所谓的自由。即使谢昀承诺再也不赶走他了,但他知道谢昀心中并不愿自己留下。

可是这当下,他却忍不住想谢昀。

他在做什么呢?他当初发生了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回宫了吗?他生气了吗?他在等我吗?

他……还活着吗?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满怀恐惧和忧虑地逃避谢昀的离开,转而用契约和意义填满失去谢昀后大片大片的空白。

只听四周阒寂无声,龙椅上的新皇温声向他承诺:“我会尽量坐稳皇位,让你在我身边久一些。”

如同谢昀曾经向他承诺的那样。

朔月轻声道:“愿陛下做明君。”

倘若谢从澜再行炼丹修道的荒唐之事,他不会留下。……这是很久很久的从前,他与谢昀拟定的新的契约。一念至此,朔月不由得恍惚。

脚步欲行,朔月又回头道:“严大人只是为我着想,陛下莫怪。”

“严爱卿是肱骨之臣,我自然不会怪他。”谢从澜知道他说的是昨夜的事情,大度地未曾计较,却又道,“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朔月答:“见过沙场征伐,有些触动。”

谢从澜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一路辛苦了,去休息吧。”

朔月从善如流地转身,一应动作都流水般自如。

望着远去的背影,谢从澜喃喃叹道:“他大概是这场宫变里面最冷静的人了。”

疏离,冷静,没有任何私人情感,仿佛上天降下的旨意,只追随最后的胜利者。

有个低低垂首的身影从暗处转来,为他续上一盏茶水。赫然是李崇。

谢从澜转头问他:“他同谢昀也是这般吗?”

李崇将腰弯得更低,一派恭谨:“公子是个毫无私心的人,怎么会区别对待呢。”

谢从澜不语,良久才道:“你与他还算熟悉,便去照月堂伺候吧。”

第60章 我只是履行契约

夜幕降临,京城南郊一座宅院中还亮着微弱灯光。

除了三名素日伪作商贾潜伏民间的影卫,谢昀没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亲近的人。

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赫然是极深的刀伤,烛火隐隐约约亮着,映出与昔日运筹帷幄的少年天子浑然不同的苍白病弱。

影卫的声音穿过黑暗,落入他耳中:“公子回宫去了。”

“我知道了。”

这似乎不是个特别意外的回答。谢昀攥了攥手指,又很快地松开,轻轻说道:“你们去吧……不必去找他。”

照月堂一切如旧,仿佛他不是离开了小半年,而是去宫外集市逛了一圈、去藏书阁睡了一觉。

朔月坐在熟悉的床榻上,看着四周的景致,方才觉得从云端落到了地上,觉出几分真实感。

走前没临完的字帖还摞在桌上,白玉仙鹤一如既往地卧在窗边,花瓶里的翠竹换上了新的,在这萧瑟的秋日分外鲜亮,角落里却残留着几片原先的枯叶,想来是更换匆忙,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谢昀不在后,这里必然也经历了一场清洗,确保谢从澜的继位不会有任何疑问。

躺在床上时,他惊觉自己没有对谢从澜提起那些与谢昀相伴而眠的往事€€€€按照一贯的逻辑,他今晚是应该睡在谢从澜外侧,以防有刺客半夜来袭的。

或许是自己成熟了许多,知道了那些行为意义不大,所以才自觉地忘记了吧。

朔月说服了自己,放任自己入了梦乡。

皇帝换了人,但皇宫中的生活却一如往常。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朔月对着照月堂外的花木出神,忽然听闻李崇通传陛下来了,便回过头去。

谢从澜是个温和的人。

依照这些时日的相处来看,他似乎没什么爱好,后宫也无妃嫔,纵使身体病弱,也不像谢从清一样痴迷于炼丹修道,对长生并无追求。更是从未逼迫他读书写字,或者做些别的。

公务之余,便常常到照月堂里坐着,与朔月闲话。

谢昀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

“今日可还高兴?”谢从澜道,“今日外邦使臣进京,贡品里有几只模样稀罕的猫狗,你喜欢的话,朕让他们送来。”

朔月不懂谢从澜为何如此放低姿态€€€€皇帝是永远的掌控者,便是觊觎自己的不死之身,也大可顺着自己的心意作为。

或许,是想将自己收入后宫?

因着身体孱弱的缘故,谢从澜尚未有后妃。

无人的夜晚,烛火摇曳下,他自然而然地问出了这句话。

谢从澜神色一滞,勉强笑道:“为何这么问?”

“只是确认一下。”朔月坦然回应着谢从澜的目光,“假若陛下想的话,我没有不情愿。我的一切都属于陛下,陛下想怎样对待我,都是可以的,不必委屈自己。”

毫无私心的话,全然坦白的人。

谢从澜久久不语。

“你果真这样想吗?”

朔月反问:“陛下是想问,我是否也对谢昀这样说过吗?”

外头风声簌簌。

“诚如陛下所想,我只是履行契约。”朔月道,眉宇宁静未有波澜,“当日见面,已经与陛下说清楚……所以今日只是确认一下,陛下不必多思。”

锋芒、锐利、敏捷。

看着还是昔日温润模样,内里却已经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大字不识、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年,却又有从未改变的坦白和赤诚,如何不勾人魂魄?谢从澜静静地想,谢昀当真是教养出了一个好孩子。

只可惜他呕心沥血地教养,千算万算为朔月铺平道路、留下保障,却还是让自己摘了果实。

谢从澜没有应他,这个话题便从此不了了之了。

新皇登基后第一场大练兵,朔月随谢从澜去往东门城外的禁军大营校场。

连绵的秋雨过后,京城便一日日地冷下来,清早起来,外头的玉兰树都挂着莹白的霜。

点将台上,众位将军簇拥,底下在热火朝天地练兵,因此纵使天寒,谢从澜也没裹上厚重大氅,寒风中脸色似有些苍白。

朔月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他今日换了身银黑劲装,头发高高束起,一派少年侠气,任谁看到都不由得双眼一亮。

谢从澜负手立在点将台上,衣袍卷起猎猎的风,朝他笑笑:“无妨。”

“你孤身潜入北境杀敌,合该给你个封赏,不然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谢从澜旧事重提。

他还没有官职。

毕竟客卿再怎么好听,也不过一介白衣。

此次练兵,他便站在谢从澜身侧。周廷山回京不久,便将他的英雄事迹传了个遍。

皇帝也下旨褒扬,众将都知道这是孤身潜伏北境、一力破除不死阴谋的朝廷客卿,惊讶之余也有几分敬重,以前那些怀疑他身份的风言风语也散了些许。

宫中古籍珍宝甚多,得陛下恩赐,留在这里研讨习学,也是合情合理。

朔月从暗面来到明面,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身份。

过去他在谢从清身边,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抹杀干净。而如今,他已然回不到那种隐秘的生活了。

朔月躬身道:“陛下,臣能留在宫中,研习古籍、讨教医术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其他。”

谢从澜抬手让他起来,起身时,朔月不禁有些恍惚。

第一次以相对独立的身份站在众人之前,陌生感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头。

客卿的身份,留在宫中的理由,让他从暗面走到明面与人交往,都是谢昀昔日一手安排。谢昀若是能见到他如今的周全样子,大概会很欣慰吧?

只是他终究背弃了谢昀。

点将台下,兵士们呼号声震天。谢从澜跟一位将军谈着什么,朔月便走了个神,望着谢从澜,莫名在心中描摹出谢昀的面孔。

这样的郑重场合下,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谢昀,亦不知自己为何会将谢昀与谢从澜比较,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诡异地掠过这样的想法。……不像。

他心中莫名划过这个念头。

不止是年少和年长、康健和病弱的区别。谢从澜轮廓柔和,一双桃花眼总是含笑多情。谢昀却是眉如墨画,眉骨不耐烦时压着,有股锋利的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你时,便像半掩在鞘里的剑,趁人还懵懂时取人性命。

先前还不觉什么,现在细细想来,谢昀和谢从清似乎也不是很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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