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51章

自责和怨恨像火一样烧起来,比之宫变那日更燎人肺腑。谢昀原地静默片刻,方才略略抽身出来,快步走到朔月身边。

“别动了。”谢昀在他身边蹲下,“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张嘴。”

“不要紧……”朔月往后缩了缩,声音听着有些哑,但还是乖乖张嘴,“伤都好了,看着严重,其实没什么大事……”

“咽下去。”谢昀没有理会他无用的找补,将一粒红色药丸喂进他口中,“就算长生不死,也受不住这样。”

药物入腹,在寒凉的身体中荡起一阵暖意,旋即匕首砍断锁链,僵硬的双手得到了自由活动的空间。

谢昀替他揉揉手腕:“还能动吗?”

朔月点点头,目光略略下移。

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谢昀才发觉,朔月左脚脚踝上还钉着一条铁环。

坚硬的铁条贯穿了脚踝最脆弱的骨肉,紧紧拧成一圈,与牢牢钉在墙壁上的铁索连环,使受刑的人只能在极其狭小的地方活动。骨肉无法吞噬扎进脚踝的铁条,只得一遍遍重生,一遍遍流血。

林遐探究长生多年,一朝得到真正的不死之身,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将所有的想法都试验一遍。

看清情状,谢昀霎时便红了眼。

朔月察觉到他的情绪,费力地抬手,拿手背蹭了蹭他的脸:“没事的……拔出来就好了,不会断的。”

温凉柔软的触觉让谢昀微微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砍下匕首,斩断了那条锁链。

他细心养育的花,捧在手心的珍宝,被随意折断枝叶,扔在泥地里,任谁都能踩两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纵然知道朔月身上不会有更多的伤口,他依旧不敢用力,只轻轻亲了一下朔月的额头,将人抱起来:“我们回家了。”

铁链落在地上,拖曳出冰冷沉重的声音。

斜斜的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点一点覆盖了地板上的月光。

察觉身旁之人有些僵硬,谢昀轻握了握朔月的手,无声地安抚他,不必害怕。

他会将朔月带回家的。

林遐在二人面前站定,笑盈盈地问候:“你来了?”

谢昀低头替朔月擦净脸上的灰尘,方才冷笑一声:“你这么急着见我,我岂能不来。”

林遐不在意他的不敬,却徐徐笑道:“早听说陛下最重孝道,怎么如今见了生身父亲,却连一声尊称都没有?”

生身父亲€€€€谢昀微微一滞。

他下意识去看朔月,心中一阵慌乱,却又想到朔月被林遐拘禁在这里四五日,依照林遐的性格,旁的不说,必然已经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不是皇室血脉,而是被强迫、被欺瞒的产物。

他是鸠占鹊巢的斑鸠,是恬不知耻的冒名者。母亲厌憎他再正常不过,他是罪孽的果实。

谢昀的目光下意识投向怀中的朔月,在朔月回看过来的一瞬间,又被烫着似的,迅速逃开。

他怕朔月露出自己所恐惧的表情€€€€怜悯的、诧异的、被欺骗的……他从前最怕朔月为着契约、为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帝而离开他,而今这份忧愁又添了重重一笔:他从不该是皇帝,朔月从一开始便不该陪在他身边。

相伴的几年时间,是他偷来的。

真正该享受这份关爱和陪伴的是谁?是谢从清,是谢从澜,或许还有被自己送去与先帝作伴的贵妃之子……是谁都有可能,是谁都能名正言顺,独独不会是他自己。

这份真相,谢昀已经咀嚼过许多次。

但,就像朔月不愿在他面前展露脏兮兮的模样,看见他时会下意识梳理头发一样,他同样不想就这样在朔月面前撕开真相,露出狼狈的虚假的他自己。

在他身旁,朔月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过什么情绪。谢昀没有发觉,在他不敢触碰朔月目光的同时,朔月同样保持了缄默。他只是安静地蜷在谢昀怀里,眉眼低垂,手藏在袖中,不知在想什么。

思绪杂乱无章,牵出心底最浓重的忧惧,但也只是一瞬。

林遐还要再回忆过往,谢昀冷冷出声:“你在南羌待了二十年,就学了这样恶心人的法子?”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抬,袖中短箭接连掠出,直取林遐命门。袖箭角度刁钻,多箭齐发,林遐躲过两三支,最后还是中了招,左肩中箭,流出来的血渐渐洇湿了衣料。

“可惜我一介凡夫俗子,没有长生不死的本领。”他偏头看看肩上的伤口,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遗憾地叹道,“不然这样浅的伤口,呼吸之间便可愈合吧?€€€€朔月,你说呢?”

朔月自然不会回应他。他只是低垂着眉眼,面庞隐在阴影中,缩成不大的一团,像是害怕,又像是委屈。

谢昀知道他害怕。自北境千里迢迢回到长安,还没松一口气、见一见故人,便被卷入此等秘事,又被这样的疯子抓进私牢折磨,唯一熟悉的自己还不在他身边,如何能不委屈害怕?

他因自己而卷入这场纷争,是自己没能护好他。

谢昀安抚地摸摸朔月的头发,继而望向林遐。

林遐此人是个疯子,不然当年也干不出欺侮天子妃嫔、任由自身血脉登基的灭族之罪,这些年又在南羌寻求长生之法,不知又掌握了多少阴损手段。这私牢也只是看着寂静,外头必然埋伏着人马,只等着自己进这圈套一举擒获,担得起龙潭虎穴四个字。

但林遐放出消息,以朔月为诱饵,他不得不来。

林遐要见的是他,若是旁人来此,未必能找到朔月。

他于和林遐的争斗中落败,被迫远离皇宫,能调动的人手并不多,不能随意葬送。谢从澜虽然能做个不错的皇帝、制衡林家,却未必愿意自己活着,或许自己被困在这里便是他暗中授意。

皇家没什么亲情,纵使他将皇位拱手相让,谢从澜也不会心慈手软多少。

谢昀明白,不能久战,必须先带朔月离开。

他俯身放下朔月,轻声道:“你先走,外头有人接应。”

他心中的朔月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观音,不足以对抗外界风雨,殊不知时移事易。

林遐玩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突然扯着嘴角笑起来:“如今这模样,倒真是一幅亡命鸳鸯的架势了。”

“可惜了,朔月是上天赐予的珍宝,长生不老、不死不灭,纵然要做那亡命鸳鸯,死的也只会是你一个。”他嘲讽道,“‘走’?你倒是想带朔月走,却不先问问朔月愿不愿跟你走吗?”

他微微抬眼,目光在朔月身上落了一瞬。

朔月没有抬头,但他知道朔月明白自己的意思。

愿不愿?朔月怎么会不愿?难不成他会在林遐和自己之间选择伤害他、折磨他的林遐,会在自己和谢从澜之间选择把他丢在私牢、不管不顾的谢从澜?

谢昀不耐烦再听林遐挑拨离间,只想快点解决此事。

他站起身来,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衣袖。是朔月。

朔月抬头看着他,眸光静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昀没看懂朔月的目光,只以为那是对自己的担忧,心头自然而然地涌起一阵暖流€€€€他就知道,就算朔月知道真相,也不会忘记自己、放弃自己,他最关心、最重视的还是自己,不会因任何事情而发生改变和偏移。

高高供奉在神坛上的小观音,只为他一人来到尘世,为他张开单薄的羽翼。在他最孤单悲苦的时候,朔月一直将温柔月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他身上。

得此挚爱,何其幸哉。

他试着露出一点笑意,柔声安抚他的小观音:“别怕。”

私牢附近埋伏的人手已经打探清楚,外头也有自己人接应,我有把握全身而退,带你回家。

朔月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但他没听清,想着等回去安定下来,再问也不迟。

直到那把尖锐的匕首自背后刺进他心口,朔月秀丽的面孔像是淹没进水波里,变得模糊不清,他才恍恍惚惚回忆起朔月的口型,描摹出他的声音。

朔月说的是:“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谢昀碎了,抱抱。

第64章 错事

皇宫与私牢共享一片夜色。

计时的西洋钟哒哒走过十二点,谢从澜知道,朔月此时已经将刀刺入了谢昀心口。

一切都照着他的意愿前进着。再不多时,朔月便应该回来了。

私牢中有热血洒下。

谢昀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心口那把短短的匕首,冰凉冷酷地插进他的血肉,带出滚烫的炙热的血。

是……是谁?林遐中了袖箭,是无力偷袭自己的,何况他明明在自己前面,这柄匕首却是从身后袭来。

朔月的面孔与月光一起摇曳着,渐渐有些模糊不清。

他又听到林遐的声音,声音中透着些许惋惜:“虽说你的契约只与谢氏皇族起效,不过谢昀终究待你不错。”

“他是你的儿子,你尚且不在意。”朔月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遥远,“何况,这是陛下的意思。”

林遐便笑起来。

两人的交谈远远地传入耳中,一时间,那些春风,那些承诺,那些同床共枕的夜晚,都随着东去的波浪远去了。

伤口并不很深,但亲自验证了最为恐惧的事情,谢昀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一度以为朔月是上天给自己的恩赐,并敞开心扉、接纳并珍视这份恩赐至今几百个日夜。直到这份恩赐被猝不及防地收回,方才知道那些东西原本从未属于他。

外头传来喧嚣的声响,想来是潜伏的暗卫们见自己迟迟不出,担心自己难以应对,故来支援。

情感让谢昀想抓着朔月问个明白,但理智更先一步主导了他的身体,迫使他拔出剑来,朝着林遐刺去。

谢昀握剑的手几乎攥出血来。

这一刺积攒了太多新旧怨气,林遐不料谢昀尚有余力,目光从玩味到惊异,不得不拔剑格挡,只是另一边袖箭箭发如雨,一阵呛人的烟雾散后,谢昀已经不见了踪影。……

满地狼藉中,朔月望着谢昀消失的方向。

匕首还握在手里,血从掌心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渐渐止住了。

有声音自他背后传来:“不忍心下死手?”

“是你自己没能拦住他。”朔月不回头,声音平平地陈述,“我已经按陛下说的去做了。”

“他到底是我的儿子,我还不忍心真杀了他。”林遐的神态看起来有些怅然,好像真成了个爱子之心深重的慈父,“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放的好大一把火,恨不能把我们连同他自己都烧死,今日是他第二次想要我的命了……有这种儿子,我也着实苦恼得很。”

朔月静默地望着满目黑暗,林遐却像是将他当成了什么知心密友,兀自说了下去。

“当初我与姑母都说,他既然是林家的儿子,是我们的血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好好地坐着皇位便是。林家不会对他的皇位动心思,他继续保林氏代代荣华€€€€都是自家人,何必闹得今日这般难看?”林遐长吁短叹,“可惜啊……”

朔月低头去拔脚腕上的铁环。

铁环入骨,纠缠血肉。他咬牙扯下一半,一时间冷汗涔涔,险些支撑不住身体瘫软下去:“那你今日是想再劝一劝他?”

“我还没这么天真。”林遐淡淡笑道,“或许陛下没必要非让他死,但我嘛……”

他确实动了杀心。

这是一份复杂的情感。即使林遐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即使谢昀的出生并非他本意,他还是会遵循着男人的本能,希望子孙满堂、血脉绵长,希望享受世俗的权威,再怎么求仙问道、超脱世俗也改不了这份原始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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