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52章

当然,如果儿子要杀他,挑战他的权威,那就另当别论了。

“怎么,刚刚拔刀时不是很果决吗,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他瞟一眼朔月,讥笑道,“你不是最遵守契约吗?如今皇位上那位才是皇帝,你方才所为,陛下一定高兴。”

朔月知道林遐在嘲笑他。

为着虚无缥缈的契约,伤害深爱自己的人……天底下没有人会这样做,但朔月做了。为什么呢?

握刀的那只手被猝然抓住。朔月知道林遐想看什么,却不想由着他,匕首电光火石间出鞘,抵上了他的咽喉。

握着匕首的手依然很稳。

就算刀刃不久前才深深地切开过掌心血肉,此时此刻,也已经痊愈了。

匕首抵着脖颈,林遐混不在意,只是冷笑一声。

刹那间,私牢自四面八方涌出数十人,皆是黑巾覆面,与夜色融为一体,放眼望去,俱是千里挑一的好手。

这些都是豢养在林遐门下的死士。林氏弄权已然至此。

朔月环视一圈,淡淡出声:“林大人是想将我一直囚禁在这里?”

“陛下只想我与谢昀断了情分,可不会愿意让我一直离开他身边。”

“我岂敢呢。”林遐眸中闪过一点冷意,旋即换上恭维的笑容,“公子天赋异禀,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我往后仕途还要多仰仗公子,岂敢得罪。”

他示意众人都退下,朝着朔月微微一俯身,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公子这边请。”

朔月在深夜回了宫。

照月堂安静如初,整个皇城都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有半分改变。李崇在照月堂中团团转了几日,守夜时陡然瞧见熟悉的身影,当下惊喜万分。

“公子,你这些时日……”在看清朔月模样时,李崇的声音骤然止住。

黑衣上深深浅浅,脸颊肌肤也溅上了血和泥,在他的记忆中,朔月永远都是干净清冽的模样,如何这般狼狈过?

如果谢昀在的话,必然不舍得朔月这样……一无所知的他心中划过这个念头。

朔月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我没事,你去歇息吧。”

于是再无人来打扰。

夜晚过了一半,即使是最繁忙的人也睡了。

寂静的照月堂中,朔月扶着桌角,慢慢坐下€€€€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他双腿发颤,手臂无力,花了很久才让自己妥妥贴贴地坐好。

谢从澜没有露面,但自己将刀刺向谢昀,又在此时回宫,他应当是都知道的€€€€或者是,这原本便是他的授意。

朔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那上面的血还没洗净。

片刻之前,这只手还被谢昀握住安慰,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而后他被自己刺中。……

林遐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他知道林遐没有说谎。

谢从澜不喜欢他与谢昀有接触,更不喜欢他心中装着谢昀。用他为诱饵吸引谢昀前来,再由自己为谢昀送上致命一击,便能够完完全全断绝他们二人的亲密关系。

他没有刺得很深,刀锋在没入谢昀皮肉中时,身体中便有什么东西开始疯狂尖叫,让他住手,让他停下。

于是他生生止住了,匕首转了个方向,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割向自己的掌心,那些看似可怖的血大多来自他自己。

但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刺出了那一刀。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朔月头痛欲裂。他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这四天亦或是五天的经历,想不起来自己听到谢从澜旨意时的情绪,更想不起来刺出那一刀时的心情。

他似乎拒绝过,反驳过,挣扎过,那条铁环便是在那时钉进去的……

可是后来他又答应了……他为什么答应了呢?

本能驱使了他。

十几年的教导刻在了他的魂魄深处,成为他永恒追逐的信条。那份信条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在他被疼痛折磨、茫然恍惚之际,轻轻推了一把。

于是利刃出鞘。

他为契约而生,奉契约而来。既然决定了留在谢从澜身边,在死去之前好好地守着契约,那便要忠于自己的选择。

可是心口绞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命。

昔日他射出那一箭,杀死朝露之际,便是半只脚踏进了死亡。

朝露对他说,在未来的每时每刻,他都必须忍受着突如其来的疼痛,那些疼痛源自过去未令他死去的伤,在过去几十个深夜中他已经深有体会。

但此时他却感到一股不一样的情绪。

他又想起谢昀离去前的遥遥一瞥,混合着惊异、悲伤和怨怒。

他的伤严重吗?他杀出重围了吗?他还活着吗?仅仅是这么一想,朔月便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非常非常严重的事。

比背不出书、射不了箭严重几百倍几千倍的事。

朔月不记得自己出神了多久,他坐在窗边,一夜未眠,临近天明才将将睡着,于梦中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梦中,他自北境万里迢迢赶回长安,怀抱的主人站在照月堂门前等他,笑意盈盈地朝他招手。他很高兴地喊陛下,觉得未来正如同自己期望过的那样徐徐展开。

直到谢昀肩膀上绽开血花,面色如同雪一样惨白下去。他惊惧地喊陛下,一扭头,却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刺中谢昀的匕首正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甩不掉,洗不净……

朔月猝然惊醒,一睁眼便瞧见了谢从澜。

四周寂静,谢从澜低眉含笑,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做噩梦了?”

掌心落在脊背上的触感温和而轻柔。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朔月定定地凝视着他,黑黝黝的眼瞳渐渐重新聚焦起来。

“我……”他沉默了片刻,坦率地说道,“我梦见谢昀了。”

昨夜混乱流离仿佛一场梦,见到谢从澜时才知道,那不是梦,而是他自己亲手作下的结果。

“谢昀强闯出去后便失踪了,没有找到人。”谢从澜没有掩饰什么,在朔月面前,确实没有掩饰的必要,“你想见的话,朕会派人去找€€€€你想见他吗?”

朔月默默无声,半晌道:“不想。”

不顾谢从澜的诧异,他垂下眼睛,轻声说:“我不想见到他……陛下别找了。”

即使是不死之身,他看起来却苍白而疲惫,浑身冰凉得可怕。被谢从澜揽进怀里时,像是一张风吹雨淋的纸,稍稍用力便要碎在泥浆里。

谢从澜微微低头,在朔月眉心落下一吻。

那一吻带着冰凉的体温,令朔月骤然僵直了身体。

没有道理。他想。……这是谢从澜,是新的皇帝,与谢从清没有区别,与谢昀亦没有区别。自己如何对待谢昀,就应该如何对待他。

可是脊背却像暴露在风暴和烈日下的顽石,尽管主人一再逼迫放松,却固执地维持着僵硬,最心底的声音疯狂叫嚣着逃离。

他不知原因,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唯有泪水遵循着身体本能落下。……

怀中渐渐传来抽泣的声音。谢从澜抚着他的头发,无可避免地有点心疼,心中却安定许多。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可以彻底抛下那个人,彻彻底底只属于他了。

谢昀是死是活,其实已没那么重要了。

他并非皇室血脉,自己手上攥着他身世的把柄,不怕他来日翻盘登基。

最重要的是,朔月亲手向着谢昀刺出一刀。

任谢昀用情再深,本就处在孤苦流离中的人乍然被深爱之人背叛,能不能撑过这种打击活下来还另说,想再对朔月心怀爱怜却是不可能的了。

朔月也是同理。

他看得出朔月对谢昀有感情。人非草木顽石,几百个日夜相伴,自然有情。但这一刀刺出后,朔月再想起谢昀,恐怕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了。

这一刀必然成为他们的隔阂。天堑在此,绝非人力可以跨越。

手段是小人的手段,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朔月能永远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便是再卑劣的行径,他也甘之如饴。

他为朔月擦拭去额头上的血迹,轻轻地问道:“朔月,你从前说愿意嫁给朕……如今可还作数?”

【作者有话说】

可能别人看朔月此举是背叛,但对此时的朔月来说不是。

某种程度上,他被畸形教导很多年,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人,“契约”对旁人来说荒唐,对他来说不是。

一直以来他就是为契约而活,这就是他十几年来受到的教育,契约扎根脑海扎根心底。

他需要一些经历才能够真正地破除心中契约。

只有刺出这一刀,二人关系脱离过去繁荣的表象,他才能更深刻地意识到他对谢昀是“爱”而非“契约”,才能发展出超越本能的感情。

HE会好好圆回来的,大家晚安~

第65章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

天气一日日冷下来,朔月站在朱红廊柱下出神,蓦然发现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上了冬装。

天上飘起雪花的那天,他再次遇见了严文卿。

自那日长安城外林中一别,他们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他微微低头:“严大人。”

一别数日,严文卿又恢复了昔日风流慧黠,望向他的时候,神情中全然捕捉不到当时分别时的失望惊异。

不过今日见面,他并不为着责备朔月当日离去,他有更重要的话要和朔月说。

转过一条回廊,隐晦的角落里一盏灯也没有。严文卿一双眼睛却比烛火要亮,声音压得很低,毕竟在宫里说这些实在冒着极大风险:“陛下……谢昀有消息了。”

不知为什么,朔月的反应并不像他预料中的那么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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