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自己早已决定了赴死。却又糊里糊涂地好奇起来,母亲早已知道自己不死之身,那又找到了什么方法杀死自己呢?是连朝露师父都不知道的方法吗?
还有,自己的身世呢?当真是被所谓的强盗抢走的吗?自己的父亲,当真是死在强盗刀下吗?
朔月没力气问出口,手指抓不住东西,香囊骨碌骨碌滚落下去,青绿的布料沾了河边的湿泥。
疼痛渐渐远去了,朔月好像要睡着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分外遥远。
“阿娘知道,谢昀待你好,一直以来都是他照顾你。”
汗湿的头发被捋到耳后,动作轻柔而小心。朔月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在这时候提起谢昀,心中陡然掠过一个可怖的猜测,于混沌之中睁大了眼睛。
他竭力地摇头,恳求道:“不……”不要伤害他。
“谢昀比娘待你好,娘愧对你。”东方夫人将他揽到怀中,眼帘低垂,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孩子,你放心。谢昀会明白你的苦心,他会原谅你的。”
朔月茫然地摇头。
他并不奢求谢昀的原谅,他只是想在自己离开前,尽最大努力为谢昀做最后一件事。
但母亲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含着哀哀笑意,祝福这一对已经劳燕分飞的年轻人:“我的朔月……今生事已了,你们有缘下辈子再相逢,一定光明灿烂。”
夜风簌簌,冷月凄凄。林遐他们似乎调转了方向,没有往这边来,声音渐渐飘远了。
东方夫人背着昏迷的朔月,一步一步踏下山路,踏过被冻得硬梆梆的泥土和凋零的灌木丛,向后山走去。
那里有她早已给自己挑选好的墓地,大约可以安葬自己和久别重逢的孩子。
冬季的尾巴上,乔木高大依旧,但还没萌芽,但可以想象到春夏时这里将是何等的葱茏茂郁。
这里土地平整,少有人迹,没有人类也没有各色欲望,天气温暖起来时,应该有大片大片浅蓝鹅黄的小花,会有鸟雀在枝头停歇,蝴蝶在花间飞舞。
朔月或许会喜欢的,东方夫人轻轻把朔月放下,有些欣慰地想。
走了很久的山路,本就病弱的身躯渐渐有些撑不住。她扶着膝盖,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任由素色衣裙落在地上,沾了大片泥土和血迹。
意识渐渐混沌起来。她知道最后的期限到来了。
她已经等待今天等待了很久很久。
东方夫人最后看了一眼朔月,那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年轻的,俊秀的,有无限的生机和活力,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安眠,而后闭上了眼睛。
一只雪白的信鸽正掠过夜空。
西郊宅院里,一只信鸽落在窗台上,笃笃叩响窗棂。
谢昀推开棋盘,问:“你的鸽子?”
“鸽子是鸽子,输了是输了,别想赖。”严文卿如临大敌地护住棋盘,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该啊,才过了这两天,易州这么快就查出东西送来了?”
说话归说话,严文卿推开窗子,从信鸽脚腕上解下一卷密信。
€€€€不是自易州而来的密信。
目光落到信上第一行字,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谢昀一眼,侧了侧身,一目十行地读下去。
读罢,他几乎全然愣住,过了许久才听见谢昀的声音:“信上写什么了?”
严文卿顿了顿,道:“没什么事,日常汇报一下。”
说着他将那卷小字扔进了火炉,注视着火舌吞噬了字纸,方才随意道:“回头我说说他们,别有事没事寄信回来,鸽子的命也是命,累死鸽子还有谁给咱们千里送信……”
“天色不早了,你歇着罢,我回去了。”
絮絮叨叨的话以此为终结。
谢昀眯了眯眼:“刚刚不是还说再来一局?”
这回心不在焉的多了严文卿。
他满脑子都是那封信中的内容,却不知内容真假,更无法与谢昀明说,和同样心烦意乱的谢昀一起,一盘棋下的颠三倒四惨绝人寰。
半晌,严文卿推开棋盘告辞。
只是那离去的方向,却不像是去严府。
谢昀皱了皱眉。大半夜匆匆离开,却又不回家,这是要去哪里?更别提那一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
心中陡然间飞进一个猜测,一时令他如坠冰窟。
严文卿今日说了什么来着……山林别苑起火了?
炭火尽职尽责地烧着,谢昀却陡然一阵发冷。
好像有鸟叫的声音,是前几日的那只红嘴山雀吗?
不知道它的家怎么样了,当时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帮它。……
朔月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身体冷一阵热一阵,灵魂好像抽离出身体,飘在空中高高俯视自己的躯体。
我是……死了吗?
他猛然一惊,只觉得一道白光闪过,灵魂重新钻入身体。
深夜,山林中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朔月伛偻着身体,靠在东方夫人身边,头垂得很低。
母子二人依偎在一起,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同样低垂的头颅和紧闭的眼睛,衣衫破旧染血,在这凄清月光幽深山林间,透出几分诡谲。
三五步远的地方,谢昀全然僵住。
他心中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朔月,死去了?
在他们之间的恩怨还没有了结,情感还没有理清的时候,世界上最不可能死去的人,离开了。
他就这么抛弃了一切,好像自己的所有纠结和挣扎都成了笑话。
角落里,各种情绪悄无声息地往上堆叠,棉花一样柔软而冷酷地将他淹没,几乎令他窒息而亡。
€€€€而后,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想不出标题,先空着好了。
本来以为25w能完结的,但写着写着发现25w不太够,估计还要再多一点。
第80章 还你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被欺骗的恼怒多一些,还是朔月没有死去的庆幸多一些?谢昀不知道,但觉得自己也不必知道。
为了严文卿那一点异样,大半夜匆匆出门本就荒唐得过分。但这还可以有理由解释€€€€毕竟纠缠甚多,在他死去前再见一面也算了结。
如今他未死,这了结也不必了。
但谢昀随即发现不对劲。
朔月睁着眼睛,却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东方夫人身上。而这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与朔月有一张近乎相同的容颜的人,此时此刻依旧沉睡着,头颅低垂,形容安详。这是……
朔月木木地盯着母亲沉睡的面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谢昀的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去。
那瓶试图杀死他的药从东方夫人怀中滚落,被谢昀捡起来。
“你母亲……”谢昀喉头滚动了几下,将要出口的话再度被咽下去。
朔月盯着东方夫人的面庞,喃喃道:“她死了。”死了?
朔月重复:“嗯,死了。”
东方夫人倚靠树干坐着,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确确实实是一具尸首了。
想起远远望见的场景,谢昀心中一跳,握着那瓶药,慢慢在心中描摹出一幅画面。
鬼使神差,他蓦然开口:“她要杀你?”
这个母亲出现得太过仓促,与朔月诉说的往事又有诸多漏洞,他并不十分相信。
“可能……是吧。”朔月愣了愣,“我……我不知道。”
关于母亲为何要杀死自己,关于长生的真相,他没办法告诉谢昀。
但谢昀提醒了他€€€€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朔月呼了口气,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筋骨像是被寸寸折断,又以另一种方式随意拼接在一起,甫一迈步,便是一阵撕心的剧痛。
他习以为常,又向前走去,不再回首看母亲的尸首。
身后是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他在心中默念,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承诺:“我很快就去陪您。”
谢昀看得蹙眉,心中厌弃自己做不到无动于衷,却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去哪?”
脚步一阵发软,朔月跌倒又爬起来,只是向前走去,并不回答谢昀。
不能留在这里。要离开。
刹那间,谢昀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日在山林别院见过朔月与林遐在一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朔月都不会投效林遐,更大的可能是奉谢从澜之命潜伏在林遐身边。
既如此,他就不能让林遐发现自己早已经潜入过密道,见过了东方夫人。
他要离开这里,给林遐留出收拾残局的时间,以作伪装。
“林遐应该已经猜到你去过密道了,再离开没有意义。”谢昀沉声拦在他身前,“你冷静一点。”
于朔月来说,此时此刻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冷静。
手腕被虚虚拉住,朔月挣开,继续固执而笨拙地向前走,踉踉跄跄,一步三绊,像是刚学会走路一样。
那枚药提醒了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
他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母亲身边,更不能留在谢昀身边。
一步、两步……面前却忽然覆盖了一片阴影。
朔月仓促地抬头,看见了本应在宫中的谢从澜。
山林别院起火一事,谢从澜身处深宫之中亦有耳闻。他知道今日朔月又随林遐去了山林别院,故而赶来。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满是茫然和惊惶。谢从澜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温声道:“辛苦了。”
不顾朔月的阻拦,他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谢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