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一个黑影独立在山林中,好像雕像般无声静立。
不料会在这里遇到谢昀,谢从澜当下扯出一个微笑:“昀儿,好巧。”谢昀不做声。
彼时朔月脸色太苍白,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朔月会这般死去,以至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直到朔月走到谢从澜身边,谢从澜亲手替他披上大氅,动作温柔细致得像是做过了几千遍。
那边两人在说话,相隔不远,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陛下怎么来了?”
“听说山林别院起火,你又在这里,来看看你。”谢从澜温声道,却又望了望谢昀€€€€谢昀回之以漠然神色,“他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朔月摇摇头,“我们走吧。林遐那边……”
“不急。”谢从澜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想杀我呢。”
轻轻一语,如雷在耳。
朔月正要说“陛下多虑了”,右手却被人轻轻捉住,五根手指被温柔又强硬地掰开,塞进一把匕首。
耳边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不是你说过的吗,为了契约。”
指节处大大小小的擦伤一直没痊愈,无意识地握住刀刃时,依次迸裂。
刀握在掌心,朔月向谢昀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只被操纵的魂魄般游荡过去。
谢从澜的问题久久在耳边回响,警钟般提醒了他€€€€却不是那句契约,而是旁的。
谢昀为什么会在这儿?
脚步倏然顿住,他想起母亲的话。
她祝福自己和谢昀,无比确信地说,谢昀会原谅你的。
她……她是不是把自己要死去的事情告诉谢昀了?她是不是让谢昀以为,自己的背弃是因为自己?
朔月静了静,继续向前走去。
他感念母亲的苦心,但不愿意这样做。
他不奢求谢昀的原谅,如果谢昀愿意原谅自己,那也应该是不受任何欺瞒、完完整整地知晓事情真相之后的事情。而不是在母亲构造的谎言下、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威胁下,被裹挟着、推动着原谅。
两人相隔并不远,踏着满地枯草,朔月很快就走到了谢昀身边。
一路上他都在组织语言,到了谢昀身边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下意识想掐一掐掌心,却只触碰到冰冷和坚硬,这才意识到手中还握着一把刀。
那把刀自然不会再刺出去€€€€在结束不死的生命之前,他的契约依旧不变,但唯一确信的一点是,自己不会伤害谢昀。
至于一会儿要如何与谢从澜交代……朔月低头看了一眼刀。
不知道谢昀愿不愿意将刀捅回来。
他望向谢昀,试图挤出一个笑:“我……”
我来告诉你,不要相信。
剩下的话还在酝酿,朔月却陡觉手腕一僵€€€€而后原本握在手心的刀脱手,由另一个人握着,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勉力挤出的笑还没来得及扬起,便已经僵在脸上。
唇边缓缓淌下一丝鲜血,带来一点异样的触感。朔月惑然睁大眼睛,抬手擦了一下。
惨白月光下,手背上的血显得格外艳红。
一股难以言说的剧痛自心口传遍全身。
在他面前,谢昀没有松开手,依旧稳稳地握着刀柄。
心中泛起的冷意,早在瞧见那人手持利刃向自己走来时便已如寒冰一般。那刀折射出雪亮的寒光,明晃晃映照出自己的可笑和狼狈。
他早该知道,自己那点善心在朔月这里太过多余。
只是若他们还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不加防备、任人宰割,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朔月在剧痛带来的迷蒙中下意识去寻找谢昀的眼睛,好像风暴中的小舟在寻觅栖身的岛屿。
最后他找到了,血色迷蒙中,那双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那是数九寒冬冰封的深潭,无声地告诉他,自己便是剧痛的来源。
我……他颤抖着手握住刀锋,竭力张开嘴,但出口的只有流不尽的血。
谢昀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微微俯身,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他们贴得很近,月光下二人的影子被拉长交错,好似春夜花丛下情人耳鬓厮磨:“你们若是还想重演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情……朔月被迫抬起头,但剧痛之下的身体支撑不住,只能由着谢昀按住肩膀,踉跄着跪倒在地:“我……”
谢昀没有听他说话。
他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手中的刀刃却递得更深,挟着一直以来所有的怨和爱,穿透胸膛。
思绪混沌,朔月忽然想起私牢中的那一晚,自己亦如此将刀刺进了毫无防备的谢昀身上。
今时今日,自己已经如此痛了,那彼时的谢昀该有多痛?
刚刚他的眼里,是不是有不可置信?就像当初谢昀流露出的神色一般。
好疼。好疼。血为什么一直在流。
剧痛之下,他却又想起母亲。
母亲已经离开了。母亲的药没有让自己死去。母亲大概还没有做完那些“会让谢昀原谅你”的事情。
那就好,那自己就不必说了。
刺这一刀,谢昀高兴吗?他高兴的话,自己也高兴。
朔月尝试调动五官,弯着眼睛,弯着嘴角,让刚刚僵硬在脸上的笑重新扬起来。只是剧痛之下身体没有一个部位听他调遣,最后露出的表情滑稽又好笑,落在谢昀眼中,大抵与挑衅无异。
朔月失落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气传入了谢昀耳中,令他身形一顿。
朔月跪倒在自己身下,仰着头,黑润润的眼睛祈求一般看向他,是极其温顺乖巧的模样。恰如从前他们在天牢中初相逢,他也是这样仰头看着自己,攥着自己的衣袖,一遍遍地祈求让自己长伴陛下身边。
只是与过往不同的是,他心口的位置正插着一把利刃。血自嘴角流下,抹得小半张脸都是血痕和泪痕,却又拼命扯着嘴角弯着眼睛,不知想做出什么表情。……好荒唐的一夜。
谢昀静了静,抽出刀来,继而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第81章 了结吗
这是朔月第二次离开谢昀。
他跌坐在地上,茫然看向那个远去的背影。
刀已经抽出去了,但血还在流着,那里好像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掏出了许多东西,一时半刻长不出能填满它的血肉和情感。
失血的眩晕将他笼罩,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唇已经苍白下来,只是失神地望向谢昀离开的方向。
他……有高兴一点吗?
朔月强撑着站起来,扯紧了破碎的外袍,试图将伤口和血迹牢牢捂住。
谢从澜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有些担忧地问道:“伤着了?”
他低声说不打紧,很快就会像往常一样复原。但那些血却好像不认同他的话,汩汩流淌着,好像要将身体里所有血都流尽似的。
朔月没有提谢昀,也没有细说伤口的来源€€€€毕竟谢从澜要听的从来不是这个。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他勉力打起精神,道:“我来时见过林遐,现在必得回去一趟……陛下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他不想让谢从澜知道母亲的存在和死去。
“不必了。”谢从澜道,“朕方才已经派人告知林遐,朕已发觉你与林遐私下往来。毕竟你出宫数次,朕若全然不知,也实在太过荒谬。”
“你闯进火场是听说朕前来附近,想要保护朕€€€€纵然你与朕有不合,但契约亘古不变,你自然急着护朕周全。”
一番说辞,自是周全。
看到谢从澜出现后,这也是朔月的想法。
“不论如何,我绝不会让陛下受伤。”€€€€他曾在林遐面前数次重复契约,大约自己冥顽不灵的形象一直坚如磐石。
山林别院门前,林遐看着替谢从澜传话的太监,淡淡地笑了一声:“还请公公替我谢过陛下关怀。”
太监诺诺远去。
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林遐含笑的神情冷下去:“去找那女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从澜站住不走,继续道:“至于你闯进火场的真正原因……”
朔月的阻拦并没有效果,他早已看见了远处树下的女人:“那是谁?”
明知故问。朔月情知瞒不过,默默应下:“她说……是我母亲。”
谢从澜暗暗蹙眉,揽过朔月的肩膀,温声劝解道:“她出现得太过蹊跷,又对你心怀不轨,依朕来看,大抵是林遐诱骗你上当的手段。”
“不过以后和林遐的往来还要继续,你且随我回去,将这烂摊子留给林遐收拾罢。”
深夜的长安城,万籁俱寂,只有打更人的梆子笃笃地敲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的喊声,也渐渐隐入了曲折的街巷中。
“谢……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谁家房檐下悬挂着一串串干辣椒。严文卿偷摸往家跑,不料看见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他撑了撑眼皮,确认没认错,旋即一把把人拉进拐角:“你这身血……”
“没什么。”谢昀突兀出现,神情却还算平静,甚至还要倒打一耙,“你怎么还没回家?”严文卿语塞。
自打看见那封信后,他便急着去找朔月核实真假,只是一时热血上涌,走出二里地才想到此时朔月必然在宫中,深夜大张旗鼓进宫不便,只能将计划安排在明天早晨。
折腾小半夜,眼下正要回府睡个回笼觉。
只是信里那些话……如若是假那自不必说,如若是真……谢昀要怎么面对心爱之人必将死去的事实?
严文卿头痛地揪揪头发,顾左右而言他:“深夜睡不着出来看月亮……你这么回事?”
谢昀没去理会他拙劣的谎言€€€€他看着严文卿,倏尔展眉,露出一个不像笑容的微笑:“了结了。”
严文卿茫然地重复:“了结了……什么?”
哐啷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坠地。严文卿这才注意到那把刀,刀上血还没落尽€€€€刚刚还攥在谢昀手里。
谢昀扔下手里的刀,淡声道:“我和朔月,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