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68章

他端起蜡烛,起身向外走去€€€€黑黢黢的树林外,正站着严文卿。

麻烦要来了。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

他果断折身,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走去,不料手臂却被牢牢拉住:“我有话问你。”

“我没话答你。”朔月抬手甩开他,剧烈的动作牵动胸膛的伤口,一时隐隐作痛,“何况,严大人有什么话,不是早就问完了吗?”

但眼前的人一双长眸像是点着了火,明晃晃亮堂堂,三两步跟着他登堂入室,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谢昀没有教过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吗?”

在宫里时兢兢业业地躲了他半个月,不料刚春猎第一天便被人找上了门。

朔月大抵猜出他想问什么€€€€母亲曾提及的那件事,没有被谢昀知晓,那大抵是落在了严文卿耳朵里。

他盯着严文卿看了许久,确认这家伙今天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山林别院起火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信。”严文卿素来不爱拐弯抹角,当即直白道,“信上说,你失去了不死之身,快要死去了,所以才伤了谢昀,想要一刀两断。是吗?”

朔月喝了口冷掉的茶,波澜不惊道:“你被骗了。”

严文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中倒映的烛火晃得朔月眼睛生疼。

朔月扯扯嘴角,已经平静下去的胸口又隐隐作痛。

“那封信大概是母亲寄给你的。”他开门见山,“林遐以她要挟我,她不愿连累我,因此自尽,但又为我谋划,想让我获得谢昀的原谅,所以才出此下策€€€€但母亲说的并不对,我离开谢昀,纯粹是出于契约的无条件服从,并不为别的。”

轻轻巧巧一番话带过,他偷眼看向沉思不语的严文卿,心中稍松一口气,便准备起身离开€€€€虽然这是他的屋子,但就目前来看,还是能离多远算多远。

只是深夜忽然起了东风,没有系牢的外衣被吹开一角,他匆忙拢住衣衫之际,却已经有一双眼睛盯住了他。

严文卿眼尖地瞧见了他衣裳之下的绷带:“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太忙了,就没有申榜,更新频率可能要慢一点,在努力攒存稿了~

第83章 寻根究底

朔月被强行按在椅上,捧着一盏空空如也的茶杯,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是咬定青山不松口的模样,但绷带上渐渐渗出的血迹出卖了他。

严文卿的声音轻轻响起:“你要死了,是吗?”

“从来没听说过挨一刀就会死。”朔月简单地回道,“何况是我。”

严文卿看起来恨不能抽出绷带给他拎起来质问:“那这是什么?”

“只是出了点问题,伤口恢复得慢一点罢了。”总归这绷带瞒不过,朔月索性避重就轻,“但那封信是假的€€€€我伤了谢昀,纯粹是出于契约的无条件服从,并不为别的。”

说着,朔月将一把匕首推到严文卿面前:“你若不信,大可拔刀试试,看看我还是不是不死之身。”

烛火一闪一闪,刀锋亮得晃眼。

刀锋之后,朔月坦然直面他的目光,一派平静之下,只有他听到自己心如擂鼓。

严文卿自然不会拔刀。

烛火在朔月眸中跳跃,说话的人眼神沉静而清亮,没有一丝谎言的意味。严文卿最终挫败下来,心说还好没有提前告诉谢昀,却又莫名暴躁:“你就不能骗骗他?”

朔月就着冷月灌完一杯冷茶,轻声道:“我不想骗他。”

林遐微微俯身,关切地看向自己的女儿:“群玉要问什么?为父自然知无不言。”

林遐笑容和蔼,但林群玉心头却莫名掠过一阵寒意。

直觉让她避开了最尖锐的问题。

她定了定神,做出了本能的选择:“我想问父亲……姑祖母那边还要人照料,为何让我来了春猎?”

“我们群玉真是孝顺。”林遐笑着夸赞,“你正值青春年少,终日孤身守在行宫如何是好。你姑祖母若是知道,也会愿意你去的。”

严文卿满嘴苦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朔月替他把话说完:“是吧,我也觉得自己很好笑。”

他低头拨弄草编,手上动作不停,想了想还是开口:“你们自幼读圣贤书,自然觉得我荒唐可笑。但如果你五六岁开始就被这样教养长大,你或许也会像我一样的。”

朔月确实有很多话说,困在心里,堵在喉咙里,无人诉说。

严文卿说不出什么。朔月说的或许是实话。他站在自己的角度,自然觉得一切荒唐,但站在朔月的角度,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既如此,当时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杀死他?”他问,“谢昀对你没有丝毫防备€€€€何况这不是谢从澜的意思吗?”

朔月静静地看着严文卿,吐出艰涩的字眼:“我做不到。”

“即使是那时候,即使是谢从澜的意思,我也做不到。”

谢昀教了我许多东西,带我从蒙昧走向清明,契约一点点磨灭。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或许我有朝一日会自己意识到问题,然后水到渠成地改变。

可是谢昀突然消失了。

他曾经承诺我要做明君、要长长久久地陪伴,要与我缔结新的契约,但他一句话没说,就这么把我还有一切都抛弃了,这令我感到无所适从,生活空如白纸。

谢从澜的出现填补了它,我还没有来得及伤痛谢昀的离去,他便将我拉出了没有意义的泥潭,再度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

自此那些渐渐模糊的东西再度清晰起来,我好像又回到了谢从清在时的时候。那时候我虔诚地信仰他,如同追逐神明。

“纵使契约,可谢昀从未愧对于你,你也该知道……”

朔月平静地截断:“我从来没想过杀他。”

我知道谢昀不是皇室血脉,我知道谢从澜想要我和谢昀断绝关系,我知道这一刀不为取他性命,只是要永远占有我€€€€我以为没什么的。

朔月对严文卿说,也对自己说:“我以为……没什么的。”

我以为他们都是一样的。

我以为契约高于一切,而我只是遵循契约,让谢从澜放心,让契约更加牢固。

我以为,以为只要不伤害谢昀性命,就不会有什么。如此而已。

你们的意义你们的价值,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的就是这个契约。你们当然觉得可笑,可是这十几年,我就是这样长大的€€€€难道就因为谢昀待我好,谢昀对我、我对谢昀有不一样的感情,我就要放弃一切吗?

这是彼时朔月的想法。

听罢,严文卿静了很久。最后他问道:“那现在呢?现在你也依旧觉得,契约高于一切吗?”朔月静了静。

以严文卿的角度,依旧不能理解这些,而此时的他,或许也无法理解当时的自己了。

刺出那一刀前,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心静如水。可是我失败了,刀出手的瞬间我就已经后悔。

即使是这样的伤害,我也忍受不了。思念、懊悔、心痛……谢昀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超越了契约。

朔月认输般叹息:“是的……我的契约已经崩塌了。”

辞别前,严文卿旧事重提:“我看看你的伤。”

朔月拢了拢衣裳,谨慎地拒绝:“这就不用了吧。”

严文卿冷哼:“我不会说谎,你最好小心。”

“……”朔月没话说,“你说不会……就不会吧。”

【作者有话说】

剖析了一下朔月的心理。€€€€对不起大家(鞠躬×1000),最近实在太忙了,每天都忙得头晕晕的。下周三前会更六千,然后恢复正常更新。

第84章 春夜和伤疤

日子循着去年、前年乃至百年前的足迹,一丝不苟地前行着。过了春猎,很快又是谢昀的生辰,谢从清的祭礼。

外头草木萌芽,玉兰花大片大片的开,绿树上飘着白云一般。恍惚中朔月想起,这已然是他认识谢昀的第三年了。

手边的草编小龙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他反反复复编了好几个,最后都不满意。不过也无妨,毕竟这礼物既拿不出手也送不出去,慢慢编着就是了。

宫城巍峨,掩在夜色之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愈发显得城下人影渺小。

夜风掀开兜帽一角,赫然正是谢昀。

已经入夜,庆元宫灯火未熄。

谢从澜正亲手扶起跪拜之人:“朕岂当得起夫人大礼。”

书案上放着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与林氏、林遐有关的消息。慧云夫人静声道:“只愿了结罪人时,能帮到陛下。”

“夫人所说,朕已知晓。”谢从澜温声道,“只是朕尚有一事不明。”

“昔日谢昀在位,一心与您修好,若您开口,由处理这些事情,想来比朕更容易些。”

听到谢昀的名字,慧云夫人神情微滞,眼角一层薄薄的皱纹亦凝固了片刻。

她没有忘记这个儿子,但不能相信他。

“我不仅要林遐死,更要太皇太后付出代价。”二十年一幕幕掠过眼前,她平静开口,“他是念旧情的人,被太皇太后教导多年,为了他的皇位,他的名声,也不会放下一切替我报仇。”

至亲之人亦可相疑至此。

谢从澜颔首不语,吩咐人仔细送慧云夫人回去。

外头脚步声渐远,谢从澜却看向帘后之人:“慧云夫人在此,你又难得入宫,何不见一面?”

谢昀踏出层层帷幔。

看着昔日皇宫的主人,谢从澜抚掌感叹:“朕说合作,你便敢来,也不怕是借机取你性命吗?”

铲除林氏,谢昀是最好的助力。

自己注定不会重回皇位,不会威胁到皇位,又愿意帮他扫清林氏这个障碍,他还有什么不情愿合作的?况且,再怎么与自己接触,他也不会失去朔月,何乐而不为?

种种回复,谢昀却都懒得说,答得干脆:“我人就在这儿,没有后手,要杀便杀。”

谢从澜凝视他许久,谢昀亦两手空空地回望,脊梁挺得很直€€€€他的脊梁一直挺得很直,但内里似乎已经死了,撑着他脊骨的只剩习惯。

这世间似乎没有东西能牵绊住他,甚至方才慧云夫人的猜疑也没有让他泛起丝毫波澜。

对于谢昀,谢从澜的观感确实复杂。

一面,他年长谢昀近十岁,确确实实是看着这个孩子自无人问津之地挣扎向皇位,确实有几分交集和感情,不然谢昀也不会在知晓真相后写下将皇位传给他的遗诏。

但另一面来说,自己的一切却又尽数来自这个比自己年少的人,这多少令他觉得挫败,因此时时试探磋磨。

但见他如此,却又生出几分廉价的同情和叹息。

人心复杂,说不清,道不明。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