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69章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你的生辰?”谢从澜最终叹道,“难得相见,坐下喝一杯吧。”

照月堂,月光静谧,隐有酒香。朔月正喝酒。

这酒还是去年剩下的。

他过去极少喝酒,一面是谢昀不许,一面是他喝酒实在喝不出趣味€€€€常人都是借酒消愁,靠着醉意躲避现实,但他是剧毒也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酒液如何令他迷醉。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

伤口恢复慢了,这些酒啊药啊,也慢慢起了作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迷醉的滋味。朔月晃了晃脑袋,走出了照月堂。

不远处就是千鲤池。

池水边坐着一个人。

不久前,谢昀从庆元宫离开。谢从澜问他要不要见朔月,他说没必要。但曲折的宫道却不听话,将他殷勤送到了照月堂附近的千鲤池。

酒意上涌,他坐在池水边醒神,身前却覆盖下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踌躇着开口:“……谢昀?”

谢昀好似没听见,兀自静对池水。

这可是皇宫。朔月顾不得什么,匆匆上前:“你怎么在这?”

靠近的瞬间,他闻到了酒气。

谢昀撩起眼皮看他,清凌凌的月光落在面庞上,一双眼珠像是浸在水里。

他从朔月身上移开目光,又低头望向水中月。

酒意上涌,头脑昏沉,却还有些昔日记忆。谢昀挣开朔月,却脚下一滑,两人一起跌入千鲤池。

春天的夜晚还很凉。

所幸池塘不深,照月堂又在眼前。朔月把谢昀背进内殿浴房,长松了一口气。

照月堂素来没什么人伺候,这时辰众人也都歇下了,正方便藏人。热水咕嘟咕嘟烧着,湿漉漉的朔月拧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又蹲下来去看湿漉漉的谢昀。

这人酒品倒好,自打被朔月扶进来,便一直静坐,不吵不闹,只低垂着眼睛,那股无所谓死活的劲儿、挺得笔直的脊梁骨被水一洗,只剩下水淋淋乱蓬蓬的一团。……应该不会是专门来皇宫喝酒的,是与谢从澜商议了什么吗?

浴房水汽蒸腾,大约是酒意上涌,他有些头重脚轻,转身时带倒了架子。

一包落灰的东西从最高处落进浴盆,溅起一片小水花。

朔月手忙脚乱地去捞,但不知不觉间,密闭温暖的浴房内却已经荡起一股甜香。

朔月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体验酒醉的感觉,好像有浪花摇晃着他催眠,也想不起这尘封的纸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自诩尝过百种毒药,仅凭气味便可分辨各类药物,如今却糊涂起来,总是想不起那股奇异的甜香代表着什么。

反倒被勾起一丝异样的冲动。

热气氤氲,屏风后头,谢昀靠墙坐着,苍白的脸庞泛上潮红。湿透的头发和衣衫滴滴答答地淌水,浸湿了身下柔软的兽皮毯子。

鬼使神差,朔月轻轻拨开屏风。

是醉了……是睡着了,现在没有意识了吧?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越靠越近,最终触碰了谢昀的双唇。

柔软的触觉却好似惊雷落地。

谢昀猝然睁开眼睛,正迎上朔月热切的目光。

保持神志清醒是身为皇帝的基本修养€€€€尽管他现在已经与那皇位毫无关系了,但这份谨慎和冷静还是保留了下来。

腻人的甜香入鼻,勾起心底最隐秘的欲望,谢昀几乎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药。

朔月无知无觉地凑近,眼神迷蒙,神情可称虔诚。但谢昀清楚地知道都是假象。

他当自己会忘记,他是不死之身?

封喉剧毒都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一点情药怎么可能令他迷醉。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因显而易见。

谢昀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

失望……自然是失望的。他认识的朔月皎洁干净,即使站在谢从澜身边也是出于世上最纯粹的契约,不该用这种下作手段达成目的。但……他看着朔月。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用那样天真而虔诚的目光恳求着自己,不死的心脏传来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该生气的,可是不知怎的却搂过他的腰身,回应了这个亲吻。

混沌中朔月想起那包东西的来源。

那时候谢昀不愿意自己留在宫里,让严文卿带他出去见识大千世界。在热闹奇异的鬼市上,无知无觉的他从摊贩手里买下这包东西,而后又是画像和不由僧人,自此初初触碰了长明族人诅咒般的宿命。

随着时间流逝,早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不料会被扔在浴房的杂物里,出现在二人之中。

缭绕不觉的甜香中,朔月突兀被唤醒了神志,明白了谢昀的意思。

他匆忙辩驳:“我没有……”

但他此刻还困在谢昀的怀里,两具灼热的身体紧紧相贴,让他现在说任何话都没有说服力。而且那摊贩似乎没骗他,药是好药,时隔数年依旧甜香腻人。

嘴唇上传来刺痛。

朔月下意识挣扎,却被重重掼在地板上,柔软的兽皮毯子捱不过这样的胡闹,在角落里团成潮湿的一团。

甜香丝丝缕缕,沁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热气蒸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朔月凭着本能去靠近去拥抱,恍惚中却听得冷冰冰的一句:“这是你想要的?”

想要什么?他听不懂,也不回答,兀自迷蒙着双眼,攀上谢昀的颈项,去寻找能给自己带来慰藉的东西。……

谢昀循着本能、循着内心所愿去触碰那双唇,泄愤般重重咬下。

血珠迸裂,染红苍白的唇色。

他说不清是恼恨多,还是爱意多。又或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被情药驱使着野兽般行事。

但情药或许不会让他落泪。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依旧爱着朔月,却也清楚地知道朔月永远不属于自己。朔月为他哭泣,为他悲恸,但最关键的时候,他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让朔月重新留在自己身边的方法也很简单,但他不会去做。

他生性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从来只要独一无二,要清醒死去不要糊涂过活,要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要得到的每一份爱都纯粹源于他本人而不掺杂一丝杂质。

这样的要求太过苛刻,皇祖母、慧云夫人、乃至严文卿这样的至交,他亦不敢如此奢求,只是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对着明月卑微祈祷。

彼时朔月在侧,他听到自己心里小鹿乱撞,期盼这就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

哪怕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火焰一经燃起便难以熄灭。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放任一切发生,放任自己不问来日,只问今宵。

理智在此刻消亡,松垮的衣衫脱落大半。满地水痕,热气蒸腾。

亲吻变得炙热,全然脱离了最初的轨道。胸腔肺腑热得要烧起来,却又空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唯有紧紧贴着对方才能得到稍许慰藉。

直到一道疤痕映入眼帘。

好像衔尾蛇浮出生死的浪潮,脱离了永生的宿命,嵌在皮肉中的模样粗粝而丑陋。

那是不该与不死之身扯上关系的事物。

下一刻,黑夜陡至。

谢昀尚未反应过来,朔月已猝然起身。

房间门大开着,冷风灌进浴房,只留下一地狼藉水渍和缭绕不去的异香。

烛台自高台跌落,孤零零倒在地上。谢昀望向那慌乱离去的背影,一时无措。

第85章 时间总是有的

照月堂寂静如死。

地上水痕未干,兽皮毯子蜷成湿漉漉的一团。清爽夜风带走了一室甜香,却没抚平一身躁动。

谢昀原地怔愣片刻,顾不得衣裳头发未干,起身去追。

几步踏出浴房,他迎头撞上明月一轮。

明月皎皎,星斗阑干。凉风自远方而来,奔涌着穿过湿发湿衣,瑟瑟冷意穿透胸腔,唤回了些许神智。

他扶着门框,默然望向对面的寝殿。

谢昀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

一刀下去,旧怨已清,他们应该两不相欠,不再见面。但他又想起谢从澜酒后的叹息,说人心啊,情啊恨啊爱啊€€€€哪有那么轻易可以一刀两断,再漫长的时间也没办法冲淡一切。

从秋天到冬天,再从冬天到春天。草木枯萎又复苏,被雪和雨滋润过的泥土焕然一新。

可是心上那道伤疤没有痊愈,日复一日地腐烂衰败,变成一个狰狞的填不满的黑洞。

他还是想念朔月。

自窗外望去,寝殿里一片漆黑。他知道朔月在里面。但……

谢昀咬了咬牙,指甲嵌进掌心。

深夜的皇宫如同蜷缩着的巨兽,依附它生存的仆从们有的睡了,有的还强忍着倦意守夜巡视,楼阁飞檐层层拦住月光,最终落进这深宫中的光芒只有零星几许,而落到他手中的更少。

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他却不再是这里的主人。

朔月离开得那样决绝,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自己又要拿什么身份去问,站在什么立场去问?

就算有伤疤,就算有什么隐秘,那又与自己何干?何况,自己问了,他就会说吗?如果他想说,为什么方才走得那么快?说不定是谢从澜的计划,是不能告诉自己的谋算,朔月在遵从契约配合谢从澜,所以才会离去得那么仓皇……

谢从澜那样喜欢朔月,自然会替自己好好看着他,根本不劳自己费心。

心里乱麻一般堆叠了几百条理由,每一条都是不回头的铁证。谢昀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宫门走去。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整日纠缠这些微末小事€€€€尽管胸腔里的那个黑洞隐秘而剧烈地抽痛着,跳跃着。

€€€€那样玄妙的不死之身,能出什么事?

是的,那样玄妙的不死之身,所有人都无法解释的奇迹,不会出任何意外。他曾在自己眼前无数次死去又无数次新生,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到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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