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第70章

谢昀一遍遍在心里念着这些话,步子迈得越来越快。

这是无可更改的金科玉律,是他此生信奉不渝的法则。谢昀离开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今夜也不至于太过荒谬。望着谢昀离开的背影,朔月松了一口气。

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落寞,像阴湿角落里的苔藓。

能瞒过谢昀自然是好,这也是他从一开始便确定的想法。但或许他也在期望着,期望谢昀能追过来。

询问责备也好,冷眼相待也罢,哪怕再在旧伤疤上刺一刀也好€€€€什么都好,只要让他再见谢昀一面。

宫道蜿蜒而漫长,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尽。谢昀一步一步平稳地走着,或许期望身后能有人踏着月光前来,喊他的名字,对他坦白一切的来龙去脉。可是没有。

他不曾停下脚步。

在他没有去看的地方,漆黑一片的寝殿里推开了窗,目光默默跟随他的步伐,越向遥远的苍穹。

几日后,严文卿来访,与谢昀商议合作要事。事情谈了一半,谢昀却忽地沉默下来,借着喝茶的动作随口发问:“最近宫里怎么样?”

严文卿被他问得愣了一下:“我近日不曾进宫。”

谢昀几乎是脱口而出:“……也可以去看看。”

严文卿又是一愣:“频频进宫,恐怕引起林遐疑心。”

“……你说的是。”谢昀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刚刚我们说到哪了?继续吧。”

他这幅模样实在古怪。严文卿知道他不久前进宫见了谢从澜,见此情景更是疑心,上下打量道:“你没事吧?”

谢昀摇摇头,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已经消失不见:“继续吧。”

郊野的月光比深宫明亮。他眺望着满院如水月光,对自己说,再等等吧。

等到自己的愁怨了结,等到一切水到渠成,自己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梳理一切乱麻。

时间总是有的。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

第86章 清洗

日落西山。

太皇太后养病的寝宫中,林群玉素衣素裙跪坐在榻前。病榻之上,昔日端庄雍容的贵妇人双眸紧闭,皱纹和斑点悄然爬上不再年轻的面庞。

她清醒的时间很少,近一年来只是沉睡。林群玉偶尔会听见她呼唤谁的名字,只是那呼唤粘在唇齿间,分辨不清。

她照常将熬好的药放在床头,舀起一勺喂到太皇太后嘴边。一年的近身服侍,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这些已经做得很熟练。

汤勺靠近太皇太后唇边时,她却察觉到什么,突然一顿。

不……林群玉强忍着慌乱,将汤勺和药碗重新安置在床头,再度探上太皇太后的鼻息。

不多时,太皇太后垂危的消息如风一般洒遍长安城。……

消息传来不久,朔月收到了林遐的信。

彼时山林别院中,他被谢从澜带走,林遐也知道谋划已然败露,谨慎起见,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再联系他。

被迫与咫尺之遥的长生之法告辞,于他而言大概是再严苛不过的酷刑,眼见太皇太后病重,便忙不迭派了人递了信,在字里行间欲盖弥彰地透露“找到了长明族人踪迹”,约他行宫见面。

谢从澜看着他,点点头。于是朔月应允了。

京中的消息传得比风快,当夜,各家高门大户便派人去各大布行抢了白布,生怕届时准备不及。

太阳刚刚落下,黑暗尚未全然笼罩,太皇太后所居的宫殿已经灯火通明。殿前空地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俱是形容哀戚,啜泣不已。

朔月轻扫了一眼,看见林遐跪在首位,哀哀切切的模样再真挚不过。

他是重臣,又是太皇太后亲侄,这种场合必然要做足忠孝节义的。

朔月跟着谢从澜走进寝殿。

越过重重叠叠的幔帐,林群玉素衣素裙,垂首跪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看见来人,她要起身行礼,被谢从澜轻轻按下:“你服侍太皇太后辛苦,不必拘礼。”

他看向朔月和林群玉:“你们去吧,朕陪太皇太后说会儿话。”

隔着几步的距离,朔月听见太皇太后在念着什么。那个名字自年迈的唇齿间挣扎而出,漂浮过沉重哀凉的空气,落入朔月耳中。€€€€昀儿。

朔月一时恍惚。

如果谢昀知道,他的皇祖母在不省人事时还记得自己,会有些欣慰吗?

他望了一眼谢从澜,缓步退出寝宫。

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他们原本计划,由朔月以长生之法将林遐引诱进宫,再行瓮中捉鳖。不料缠绵病榻多日的太皇太后会在此刻垂危,逼得谢从澜出宫相见,更不知林遐此刻打的什么算盘。

朔月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望向跪在寝宫外的人群。

€€€€林遐不见了。

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低声细气地汇报:“娘娘病危,林大人伤心难抑,又有旧病在身,已然哭晕过去了,此刻大约在后殿休息。”

朔月扯扯嘴角,说不出话。

朔月没让小太监引路,自己往后殿走去。

林遐要见他,自然为着长生之法。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长生之身,大约是遂不了林遐的愿了。

此刻众人都在寝宫前守着太皇太后,后殿没什么人,只亮着两盏蜡烛。朔月远远站在门前,望向被烛火映亮的窗。……没有人影。

他陡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身,颈项后却被重重一击。

蜡烛照不到的地方,一只扁扁的草编小龙滚落进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朔月再度醒来时,四周仍旧一片漆黑,只有一根蜡烛独自燃烧着。

借着这根蜡烛的光,他四下环视。

这大概是一处废弃的宫殿,桌椅床榻皆覆幔帐,灰尘遍布。

无需费力寻找,一地奇诡图案率先映入眼帘。那条衔尾蛇盘旋在地上,金色的身体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易命阵法。

双手被缚在身后,颈后钝痛犹在。至于那个随身携带的药包,已经不见了。

林遐或许已经怀疑自己了,朔月心里有数。

但再有怀疑,也抵不过想要长生的欲望。

这也是他一切举动的根本。

朔月望向款步朝自己而来的身影,冷淡道:“林大人想得长生,与我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只怕是公子不肯来呢,只得出此下策。”

多日未见的林遐笑吟吟的,哪有方才殿前凄凄切切的模样。

他为朔月解开捆绑的绳索:“冒犯了。”

远远传来连绵悲泣,夜色里白布飘扬如云,千百烛火彻夜长燃,哀痛着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将逝的生命。

而在几步之遥的殿宇里,短刃在烛火下亮得晃眼,象征不死之身的衔尾蛇有灵般闪烁,即将见证永恒寿命的诞生。

血滴入蛇头蛇尾,不死的阵法开始缓慢地运行。

“昀儿……”

寝宫中,太皇太后含糊的声音却清晰起来。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回光返照,谢从澜静静望着太皇太后泛红的面庞,并不作回应。

太皇太后非他生母,亦不曾抚育他,他们之间感情淡薄,此刻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皇帝的身份。

原本该在此的人,被她亲手驱逐了。

谢从澜缓缓思量着。

林遐此刻应该与朔月见面,困在长生欲念之中了。有慧云夫人和谢昀相助,林遐豢养的私兵已经被摸查干净,这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目光掠过高矮错落的烛台,他朝殿外静立着的人微微颔首:“动手吧。”

夜色里,一场清洗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林遐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但不在意。

尽管权力是他所求,但永生才是他毕生不可熄灭的欲念。

不久前,他又与容凤声通了信。

容凤声似乎对这一切无所不知,他因此知道了上次失败的原因,知道了有可能让这阵法失败的方法,因此提前绑了朔月来此,将他佩戴着的东西尽数掳去。

身为权臣,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者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林遐不会考虑第二种。

遐者,远也。他会比林迩走得更远。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白蛇当道,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千年呦呦。

古来无知之人信奉异象,以此托付,但只要能得长生,那些所有荒谬传闻,都抵不过自己货真价实的不死之身。

届时自己便是降世的神明,万民敬仰,天子之位自然属于自己,谢从澜岂能不让位?富贵、权力……岂不是手到擒来?

林遐对自己有信心。

血已经滴落,目光紧紧锁定金色的蛇眼,一股玄妙难言的感觉笼罩了他。

在转动吗?蛇头吞吃了蛇尾吗?自己获得了长生吗?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林遐一向自诩年轻,能看清一切景象和人心,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

烛火晃啊晃,林遐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随着他的视线而晃动。

片刻后,他拔出了刀,试探着割破了自己的指尖。

朔月掌心伤口未愈。他冷眼看着林遐动作,不着痕迹地将带血的右手藏进袖里。

殿外破旧的宫道中,有人正踏着夜色而来。一身黑衣融进夜色,利刃藏于怀中。

迎接他的是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为什么?”

烛火安静地燃着,朔月不声不响地看着林遐,手掌鲜血淋漓,面上却划过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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