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死去是不够的,失去所有权势地位也是不够的。
要让他失去希望,万念俱灰地死去。要让他知道自己所求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无论多么努力都得不到长生的眷顾。
林遐猛然回头,对着他厉声质问:“你又耍了什么花样?”
“别忘了,你父母的消息,你族人的安危都在我手心里攥着!”林遐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假象,狰狞着逼近他,“再来一次,我警告你不要……”
林遐戛然而止。
朔月轻轻抬起右手€€€€方才被利刃划破,血滴入蛇尾的右手。
那上面伤口新鲜,鲜血正汩汩流个不停。
抓着朔月手腕的手在剧烈颤抖。
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伤口仍旧没有愈合。
林遐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
他抓起丢掷在地上的刀,发了狂般刺向朔月。
朔月不躲不避,任由他将刀刃重重划过自己的肌肤身体,甚至将那些流血的伤口举到林遐面前,声音愉快地轻扬:“林大人,看清楚了吗?”
流了太多血,他的唇色已经泛白。豆大的烛火下,霜雪般的面庞不带一丝血色,只有一双眼珠漆黑,鬼魅般勾人心魄。
血溅到脸颊上,疼痛如同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含着些微笑意,温声对林遐叹道:“怎么办,我已经不是不死之身了呢。”
尽管早有猜测,但此刻才得以确认。说出这句话时,朔月如释重负。
€€€€他对朝露,对母亲的承诺,快要达成了。
“莫非林大人还有别的法子?”漆黑的眼瞳宁静地注视着林遐,朔月慢慢地刺出最后一刀,“林大人不是说,找到了我的父母和族人?可是据我所知,母亲已经被您葬在了山林别院的后山上……这世上除我之外,还有谁有不死之身?”
历来胜券在握的眸中掠过一丝惶然。
朔月攥住那只握刀的手,用尽全部力气反刺回去。
烛火被撞翻,点燃了覆盖桌椅的幔帐,但无人在意那零星火焰。
打斗间,林遐亦被刀刃所伤,但仍旧一步也不肯离开易命阵法,固守在逼仄的圆圈中,生怕一步踏出去便要前功尽弃。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他陡然想起什么,一把扔了刀,近乎狂乱地掐住朔月的脖颈,“我知道有这种药……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确实有这种药。
当年在北境,他便是用这种药骗过了北狄公主,得以脱身。
只是今时今日,大不相同了。
朔月呼吸不畅,苍白脸颊被掐得通红,却仍旧只是笑。他任由林遐发疯,却将手里的刀朝着林遐咽喉深深刺去。
有一道声音更早响起。
那是刀刃穿透皮肉的声音。
近在咫尺的面庞掠过巨大的不可置信。
林遐颤抖着低头,入目是泉水般涌出胸腔的血。他仓皇合拢掌心,覆在血涌出的地方,试图堵住伤口,试图将那些血重新引入身体。
€€€€或许他此刻还抱着幻想,自己已经获得了不死之身。但终归徒劳。
血浸透了十指,又淋漓不绝地落到地面上的衔尾蛇中。
钳制着朔月颈项的手终于无力地松了下来。
匕首还没来得及出鞘,朔月怔怔抬眸,望向来人。
月色破云而出,映出了熟悉的谢昀的眼睛。
第87章 归去
为着长生之事不被外人发觉,林遐甚至没有在宫殿外布置守卫。谢昀得以长驱直入,自背后将刀刃刺进林遐心口。
朔月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慌乱。
手臂上伤痕斑驳,颈项间掐痕犹在。所幸夜色很深,替他遮挡住了那些血色和伤痕。
失血过多,头脑有些昏沉。他晃了晃,站起身来,准备将这片狼藉交给谢昀。
衣摆却被一双手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林遐依旧不肯爬出易命阵。
刀深深插在心口里,他却恍然未觉,一手抓着朔月的衣摆,一手死死抠抓地板,好像试图将那条扁平的衔尾蛇抓进自己怀里,吃进腹中化作血肉。
满地淋漓鲜血。
他忽然露出白牙,如蛇一般:“不……你在骗我……”
“你在骗我是不是?”他扑上去,声音越来越笃定,几至仰天长笑,“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明明是不死之身,我看的清清楚楚,怎么可能突然失去……”
话未说尽,他跌倒在地。谢昀皱眉将他拖开,却下意识看向朔月。
林遐的声音嘶哑,回荡在废弃的宫殿里,再清晰不过地传入他耳中。
在他们打斗的时候,打翻的蜡烛已经悄无声息地点燃了干燥的幔帐。无声燃着的火苗下,他也看见了那藏在夜色和衣袖之下的伤口,看见了那些涌出的血。
谢昀一时怔怔,眼前再度浮现出那日所见的伤疤€€€€固执地盘旋心口上,蜿蜒,丑陋。
原来……竟是真的吗?
巨大的惶惑如夜幕降临。握刀的手浸透了滚烫血液,谢昀却犹觉寒凉。
下一刻,他看见朔月摇了摇头。
在林遐看不见的地方,朔月对他笑了笑。
“我吃了药。”他用口型说。
“我骗他的。”
他无声地重复。
地上绘制的衔尾蛇已经被踩踏得看不出原本形容,更别提那些将它浸泡的鲜血。此刻任谁来看,这一地狼藉都只是小儿涂鸦,与长生秘术扯不上任何关系。
林遐直直盯着朔月半晌,突然握住那柄穿透胸腔的刀,用力一拔。
谢昀反应很快,片刻喘息时间都没给他留,刀刃直直横上他的咽喉。
€€€€这是他的儿子呢。林遐如此想。
尽管他曾试图杀死谢昀,而此刻他也即将被谢昀杀死。
他挣扎着调转了方向,看向面若寒霜的谢昀。
胸口血流如注,但此刻如果能敷药止血,兴许自己还不会死。
原来受伤这么痛吗……金贵养大的林家少爷没受过这种委屈。
不知怎的,林遐想起了那个枯守庵堂的女人。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二十年前,可今日那些哭喊和泪水却格外清晰地再现。
林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嘴呼唤自己的儿子:“昀儿……”
他准备了很多说辞,自信能直击谢昀弱点。
比如,你我才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咱们才是最亲密无间的人。
比如,谢从澜对你心怀不轨,待借你之手除去我之后,下一个就到你,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杀死谢从澜才是。
比如,我能帮你除去谢从澜,帮你掌控朝堂,重新拥有朔月。
但他只来得及张了一下嘴,便尝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
谢昀挥刀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林遐尸首的时候,却多了一点触动。
林遐双目圆睁,看起来死不瞑目。
倒不是谢昀生出了一点父子之情,纠结要不要让他闭目为安。
“死的未免太痛快了。”他心中又想,“应该让母亲亲自来杀他的。”
只是母亲在忙别的事情。
太皇太后的寝宫中,站着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林群玉睁大了眼睛。
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慧云夫人,谢昀的生身母亲。
陛下不知去了何处,外头不时响起刀兵之声,她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更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平静地给太皇太后擦洗换衣。不论如何,姑祖母疼爱了她许多年,她也应当送姑祖母最后一程。
而后她见到了慧云夫人。
在她意识到“父亲”的异样后,她便留了个心眼。她默不作声地回了行宫照顾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缠绵病榻,没有意识,自然回答不了她,她因此将目光放在了服侍太皇太后几十年的大宫女青蓝身上。
青蓝是自己人,亦信任自己。
她稍微一诈,便诈出了些许真相€€€€有关林遐、慧云夫人、谢昀。
初闻此事,她只觉得荒谬,即使身为林家女儿,亦为林家的权势愕然。而后再细想,她却忍不住去想慧云夫人。
一朝跌入深渊,二十年庵堂苦守……同为女子,其间血泪心酸,可想而知。
知道真相后,在此刻见到慧云夫人,不难想她要做些什么。纵然心中百感交集,林群玉仍旧下意识拦在太皇太后身前:“您……”
慧云夫人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她能进来这里,自然是得了谢从澜允准。外头刀兵之声震天,但即使林群玉再怎么呼救,也不会有人进来。
如果她要报仇,此刻是绝佳时机。
林群玉忽然道:“姑祖母就要走了。”
“我自幼在姑祖母膝下长大,养育之恩不敢忘,但我也知您对姑祖母心怀怨恨€€€€当年之事若换了我,我也是一样的。”
“只是姑祖母年事已高,又时日无多,我既受养育之恩,不能看着旁人伤她。您若要报仇,找我也是一样的。”
许久许久,连外头的刀兵声都静下来了。
林群玉陡然听得慧云夫人€€€€不,周令仪轻笑了一声:“报仇?我找你报什么仇。”
林群玉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