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江昀清都是个喜欢躲在自己壳子里的人,需要千呼万唤,感觉到环境无害才会罕见地钻出来露一面。
以前的陆闻川觉得江昀清这个样子就很好,他不想做那个叫江昀清出来的人,只想做保护他的壳,他从没想过有哪一天会见到江昀清这样的一面。
陆闻川心里很清楚,或许以江昀清这种遇事畏缩,喜欢逃避的性格,能主动过来见他,跟他道歉,给他买花,为他做很多以前并不会做的事情,已经实属难得,毕竟江昀清跟“轰轰烈烈”四个字从来不沾边,连爱都羞于表达。
但陆闻川却并不想领情,他觉得自己以往就是考虑江昀清太多,才会有那样不好的结果。
于是他对江昀清说:“你误会了,我不喜欢玫瑰,也不喜欢茉莉,更不喜欢其他别的什么花,你不要再买了,没有任何意义。”
深夜的小院很安静,树叶的婆娑声掺杂在两人之间,江昀清微张着唇看他,表情有种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的难过。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陆闻川不是不喜欢玫瑰,也不是不喜欢茉莉,陆闻川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而已。
江昀清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涩,他说:“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还有,”陆闻川又看了陈淞一眼,对江昀清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很多客人不喜欢被打扰,吃饭也好,喝酒也罢,麻烦自己注意一下,不要影响到别人。”
“况且,”陆闻川靠近一步,沉声说,“你要是真舍不得他,与其在一起吃饭聊天,倒不如跟他一起离开。”
兴许是受了陆闻川的话影响,江昀清这晚并没有睡很好,翻来覆去总想到在院子里陆闻川看他的眼神。
陆闻川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至少在对他的态度上总让江昀清觉得讶然。
他怀念以前还和陆闻川在一起的日子,怀念陆闻川落在他眼角的第一个吻。
那是他们刚在一起的第一个周末,后续各种各样潜在的矛盾还未曾出现,陆闻川挑了两人都有空的周六,陪江昀清看了场电影。
虽说是周末,但影院里并没有太多人,两人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荧幕忽闪的光亮中各自干坐了一个多小时。
电影是某个新上映的文艺片,是江昀清最喜欢的那种,但对于陆闻川来说就很枯燥,他不敢一直盯着江昀清看,影院里其他所有的存在就都成了他打发时间的消遣。
陆闻川无聊的时候会数电影里女主角叫了几次男主角的名字,第几次开始叫亲切的昵称。等他数不清或者已经数完的时候,他又将注意转移到他们前方坐着的一对情侣身上,数他们第几分钟喝了可乐,第几分钟吃光了爆米花,第几分钟开始牵手。
在他们开始接吻时,陆闻川移开了目光。
江昀清是电影播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注意到陆闻川的心不在焉的,陆闻川所有的小动作都被他收进眼底,他觉得陆闻川可能是真的很无聊,想着这部电影迟早也会被投放到各大视频平台,不想再耽误陆闻川的时间,借口说自己有些困了,想回家休息,和陆闻川一块离开了影院。
十月份的青城天气还不是很冷,只是因为临海,夜里风有些大。
陆闻川送他回家,将车停在小区门口,步行一直把他送到了楼下。
江昀清楼下的路灯前两天坏了两只,有一小段路上的光线很暗,两边的绿化丛里传来风的沙沙声响。
江昀清有些畏寒,哪怕穿得很厚,也还是觉得很冷,他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本想问陆闻川是不是真的觉得电影不好看,这时,半缩在衣袖里的右手忽然被人握住了。
手背上传来的干燥的温度让江昀清愣了一瞬,他转头看过去,只瞧见了晦暗光晕里,陆闻川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
陆闻川没说什么,像是也觉得不好意思,握着他的手紧张兮兮的。
江昀清没有愣太久,善解人意地反手握住了他,试图让他松懈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陆闻川的手腕更僵硬了。
他便企图开口说些什么,让气氛缓和一下。
他问陆闻川陪自己到这么晚,酒吧那边会不会有问题。
陆闻川摇了摇头,说:“不会,有周逾安在。”
怕江昀清已经忘了周逾安是谁,他还补充了句,“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个人。”
江昀清不可能忘记,却也没多说,点了点头,又问他今天的电影怎么样。
陆闻川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电影他根本就没认真看,情节也几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想了很久,眼看已经走到江昀清楼下了,才略显尴尬地回答江昀清说:“嗯……画面挺漂亮的。”
江昀清没说话,氛围又安静了下来。
陆闻川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后悔自己的走神,想要穿回一个多小时前,强迫自己一帧一画全都认认真真看下来,最好能记住每一个人物的每一句台词,然后再回到现在跟江昀清畅所欲言。
但现实是电影已经散场了,他也回不到过去,这只能成为他一点微不足道的遗憾,深埋在他和江昀清走过的这条昏暗的路上。
不过好在当时江昀清并没有挑剔什么,事实上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走到楼下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对陆闻川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拒绝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比如这场电影,你不喜欢可以跟我说,我们一起挑我们都喜欢的片子。”
陆闻川当时看了他很久,最后轻轻笑了笑,对他说了声“好”。江昀清低了下头,本想跟陆闻川说再见,陆闻川却在那个时候上前抱住了他。
跟陆闻川手心一样温热,却柔软很多的触感落在他的眼角,江昀清微微一怔,忘记了反应。
路灯投射出的光路里,很多细小的尘埃在肆意飞舞,江昀清看到那束光亮落在陆闻川背后,把他的发丝照得闪闪亮亮。
江昀清觉得很温暖,身上的寒冷一点都没有了,心底缓慢地升起一丝渴望,在他变得贪婪,想要回抱的前一刻,陆闻川松开了手,维持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对江昀清说了句“晚安”。
月光在蓝黑色的夜空里越发明净,窗外树影婆娑。江昀清缩在床上,努力回想着当初陆闻川对他说“晚安”的语气和样子,回想陆闻川拥抱他时温暖的体温和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终于在三月二十日,陆闻川生日这天的黎明,艰难而又疲惫地进入了睡眠。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周四更,蝴蝶纹身也在下一章。
◇ 第53章 鲜艳的蝴蝶
陆闻川二十八岁生日这天过得很寻常。
早上九点,他出门见了一位民宿的意向投资人,这位投资人是两年前他在南清举办的小型文旅民宿展览会上认识的,当时两人一见如故,聊了很久,原本对方去年就准备着要投资,但因为近几年民宿光景不好,一直没有决断。也是直到最近,对方看到槐序经营状况,才终于下定决心。
陆闻川在外面和对方周旋了一上午,商定了大概的出资额度和分红比例,要吃午饭的时候,投资人称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开,订了去其他城市的机票,几个小时后就要走,跟陆闻川简单应付了几句,又带着助理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陆闻川一个人走出了餐厅,在回民宿的路上又接上了大伯的电话,大伯高兴地对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大婶特意抽空在家,做了很多陆闻川爱吃的饭菜,想让陆闻川过去一起吃个便饭。
陆闻川看了眼时间,觉得现在过去还算充裕,下午也没什么要紧事做,便说了声“好”,调转方向开去了大伯家里。
自打父母去世后,陆闻川就没怎么过过生日了,尤其是他毕业和周逾安合伙开酒吧之后,一日比一日忙,每次生日都赶不上在民宿过,南清的这些亲朋好友鞭长莫及,至多只是电话问候一下,很少有真正庆祝的时候。
陆闻川原以为自己长这么大,早已经对生日当天周围人都围绕着自己其乐融融的景象免疫了,然而事实上,当这一天真正来临,尤其是当他进门看到餐桌上满满当当的一桌饭菜时,心头还是忍不住软了一下。
他被大婶安排坐在二老中间,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无微不至的问候让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是这个家的一员。
大婶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回青城,陆闻川说酒吧那边最近不是很忙,想了想,又确切地说“下周吧”。
大婶轻叹一声,看着很心疼的样子:“天天东奔西走,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最近看着又瘦了不少。”
陆闻川笑着说“没有”,大婶便又提到了被任远带去第二次见公婆的孟识,说:“前些天碰到你孟叔,说小孟订婚的日子差不多已经定了,在下下个月,双方都很满意。不是我多嘴,小孟比你小那么多现在都有准信儿了,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领个姑娘回来见见?”
陆闻川看着她很认真又忧愁的样子,又求助似地去看大伯。大伯正埋头吃饭,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见陆闻川不说话,大婶又道:“之前你大伯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我前几天见了,说话办事都很好,人长得也不错,听你大伯说,你们相处得也挺好,你是觉得哪里不合适呢?”
陆闻川放下筷子,无奈道:“您误会了,我跟她只是朋友。”
“相亲没处上对象,倒先交上了朋友?”大婶明显不信,不过他倒也没有逼迫陆闻川,只是说,“你要是真觉得不适合,我这儿也打听了几位性格样貌不错的,要不在你回青城之前,我帮你先张罗着见见?”
陆闻川觉得,在催婚这一方面,大伯远不及大婶功力的十分之一。
不过他也很理解,自己父母去世得早,身边比自己小的朋友也都已经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自己事业上还算顺利,就是感情一片空白,尤其是眼下,他也是要马上迎来三十大关的人了,在终身大事上,长辈们操心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他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抵触。
他有些为难地说“不用了”,原以为大伯会帮自己打圆场,却不料大伯也帮腔道:“要我说,倒不如趁有时间多见见,你自己一个人要到什么时候,一直别别扭扭的,倒不如赶紧定下来。”
乍一听这番话可能并没有什么逻辑,但陆闻川知道,大伯这是在对自己和江昀清的关系表示不满。
老人家一般思想比较保守,当初大伯能接受他出柜,也是因为知道他不是一个乱来的人,有自己思考和判断的能力,虽然在这件事上颇有微词,倒也没有过分干预,只让他仔细认真地考虑好,之后不要后悔。
然而没过几个月,他就跟江昀清分了手。
那时看他整天丧着个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大伯还会劝两句,让他不要因为一时冲动,给日后留下遗憾和悔恨。
但这几天他跟江昀清的情况大伯都看在眼里,觉得事情到这个地步,也没可能折腾出个好的结果了,与其藕断丝连,彼此痛苦,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彻底断个干净。
“要是你父母还在,也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大伯说完后,便拒绝与陆闻川对视,有种作为在场唯一知道实情却没有站在陆闻川这边的心虚。
陆闻川看着他,倒也没有责怪什么,只是在大婶后续愈发高涨的劝说下,迫于无奈保存了三四个适龄女孩的联系方式,以至于最后离开时他都有种自己做了亏心事的不道德感。
下午三点半,陆闻川从大伯家出来,开车前往民宿。
从大伯家到民宿的路线十分固定,中间会路过一条商业街,街上大多都是有当地旅游文化特色的商铺,纪念品店和花店尤其多。
陆闻川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李灿的电话的。
对方称自己刚和朋友逛街的时候,收到了孟识的消息,小孟说今天是陆闻川的生日,自己来不及回来,拜托她挑一束花转交给陆闻川,问陆闻川喜欢什么品种。
陆闻川最近见到的花有些多,心理上有些过敏,本能地开口拒绝。
然而李灿却道:“可这是小孟交代给我的,是她要送你,不是我要送你,有什么不好收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心中有鬼的只有陆闻川。陆闻川犹豫了一会儿,问她在哪儿,对方报了个地址,刚好在陆闻川刚刚经过的路口,他便告诉李灿,让她别动,自己又掉头回到了那个地方。
陆闻川接到李灿和她的朋友的时候,李灿已经买好了花出来。似乎也是清楚问陆闻川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她在等陆闻川的过程中,就近挑了一家花店,随机挑选了一束鲜切花出来。
陆闻川还没靠近,便闻到了茉莉的花香,他接过花束,有些诧异地看了李灿一眼,听到李灿解释说:“之前我和小孟去看乌龟,发现你房间里插着一束茉莉,我还以为你喜欢这个。”
见陆闻川的表情变得深不可测,她颇为紧张地说:“怎么了,我没踩雷吧?”
陆闻川冲她勉强地笑笑,说“没有”,随手将花束放在了副驾驶上。
车子即将开动的时候,一只盒子被从后座递过来,李灿不好意思地说这是自己刚刚在纪念品店买的,是一对珍珠袖扣,由于一个小时前她才知道今天是陆闻川的生日,所以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不是什么知名的牌子,希望陆闻川不要介意。
陆闻川当然不会介意,他今天收到的祝福和惊喜已经要比往年多很多。他笑了笑,正要对李灿的礼物表示感谢,却听到后座上,和李灿一起的那位朋友突然惊叹了一声说:
“诶,那个人是在看我们吧?”
她正侧着身扭头往回看,李灿的视线也被吸引过去,但却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问了句:“什么人?”
“就刚才在花店见到的啊。”眼见已经要看不清了,女孩不再好奇,坐正了身体,向李灿解释说,“你当时在路边等车,没注意到,我叫你的时候他已经进门了,很清秀的帅哥。”
李灿仍旧什么都没看到,只当是街边难得一见的美男,可惜了两句,开始聊起了其他。
车内的氛围很快又变得融洽起来,仿佛刚才的疑惑只是一个掀不起任何波澜的插曲,茉莉花束独自散发着幽香。陆闻川一直没有参与谈话,在女孩解释完后,好似有预感一般,朝后视镜瞥了一眼。
街边的风景像是个一镜到底快速运转的长镜头,被全部容纳在内,不断拉长。镜头的中央行走着很多逐渐变得渺小的人物,他们忙碌有序,穿插在视野内外。
只有方才他们停靠的路牌边,一抹身影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仿佛与周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而在那道剪影的臂弯里,红玫瑰随着车身的移动快速变小,最终变成了一颗朱砂痣深深地烙在了那里。
陆闻川送完李灿再回到民宿,已经到了傍晚。
院子里的银杏树经过一日的曝晒,散发着苦涩的植物的味道。陆闻川抱着那束花穿过庭院,要进屋时接到了大伯打来的电话。
大伯问他是否已经回到了民宿,自己有几本棋谱放在了西侧书屋,但时间已经很长了,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希望陆闻川能抽空帮自己翻一翻。
陆闻川说了声“好”,没有直接回房间,脚步一转,拿着那束花转头进了一楼的书屋。
他在书屋找了二十多分钟,没有找到大伯想要的棋谱。想到去年六月份书房里的书拿出来晾晒过后,书屋便彻底对房客们开放了,估计是有人进来过,觉得好奇,便拿回了房间。
他给大伯回了条消息,说自己没有找到,又说自己明天会找几位房客问问,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再买几本补上,总归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老古董了,不值几个钱,丢了也就丢了。
大伯没回消息,估计是还没看到,陆闻川收起手机往外走,门口却突然出现了个人影。
江昀清站在门边,穿着方才在路边见过的那套衣服,隔着几步远挡住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