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10章

就在此刻。

编辑部内骤然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不虞,明显带着怒气,伴随杜升推门的举动,他的声线回荡在楼道间。

“编辑总部的人疯了吗?昨晚附的什么破调查,明知现在纸浆原料缺失,他妈的要买纸质制品只能在移动黑市,还问这种问题?”

“那是因为总编认为,昨晚那条批判城市水循环系统的观点太尖锐了,”一个年轻女人开口,沉静地回应了他,“所以需要一点娱乐性质的小互动,来冲淡可能带来的不良影响,避免给本报惹是生非€€€€并且就用户反响来看,结果还不错。”

“反正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男人的声音拔得更高,时明煦能听见他来回走动的声音,“这破问卷最大的作用只有勾起纸质时代回忆,引发居民惆怅。”

“要是真喜欢纸质阅读,就自己去移动黑市淘旧货。”男人继续说,“报纸问卷能解决什么问题€€€€听说总部还真准备了一个旧时代笔记本作为终极大奖?这玩意儿能用来干嘛?写日记吗?”

他嘟嘟囔囔间,顺便将不耐烦的眼神扫至门外,越过杜升与大门的缝隙,同时明煦四目相对。

紧接着,他骂出了最后一句。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第 10 章 通感

发泄完这一通,他又愤懑不平地盯着时明煦,十分自来熟地问:“先生,您说是不是?”

“......”时明煦朝后退一步,他不想就此发表意见,只说,“杜升,我在外面等你。”

“杜升,”男人这才注意到门边的少年,“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哦,你要请假,等等。”

他往门边凑近一点,探出半个脑袋,眯眼间问:“哟,男朋友?”

“你小子挺会挑嘛。”

“不是不是!”杜升慌忙摇头,他被逼到轮值主编和门框的缝隙间,解释中的语气很慌乱,“是来自内城,在灯塔工作的一位研究员,他......”

杜升的话就在此刻被打断,楼道间有个渐渐逼近的脚步骤然急促,对方明显情绪激动,跑到门前时,他几乎撞到时明煦,但被后者避身躲过。

他扒着门框,大喊:“主编!”

“阿什利,”轮值主编皱着眉,杜升退到门外去的同时,他将阿什利往外推,“我说过了,报社不接受这种煽动对立的新闻供稿,你别来打扰我们正常工......”

“什么叫煽动对立!”阿什利身材瘦弱,棕发有雀斑,看着也才十四五岁,他的眼睛愤怒地巡梭过报社内部每个人的脸,并最终停在门外,直勾勾地盯着时明煦,“因为这儿有个内城人在场,你们就连实话都不敢说了吗?”

杜升听得皱眉:“请你不要无理取......”

“我没有无理取闹!”阿什利压根儿不愿意给人说话的机会,他抖开手上的几块白色横幅,上面用红色颜料涂满一些字。

“反对内外城区别对待。”

“拒绝基因筛查,个体价值不应被基因链衡量。”

“落实基本人权保障,反对剥夺居民生育权。”

这些映着的正红色字体鲜艳而扎眼,像血。

阿什利将这些标语尽数展开,刻意将它们面对时明煦,露出一个挑衅的、厌恶的表情:“你这个内城的家伙,作为利益既得者,还要继续在这里看热闹吗?”

“是你想让我看的,”时明煦平静地说,“每一张横幅,都正对着我展开。”

“......那你应当更有自知之明一点,”阿什利收起横幅,但没有转身,依旧用一种愤懑的神情盯住时明煦,“你们这些人,享受乐园的优先供给,又究竟创造出多少实质价值?”

“乐园内城居民的平均寿命是六十二岁,”时明煦正视他,“其中大约有20%的C级、12%的B级与5%的A级会发生基因降级,平均寿命计算包含A-C三等7%的断裂直接死亡率。”

“除此之外,其他人大多投身科研、教育与军备,负责整个乐园中央系统运转,协调配置内外城物资,人均每年创造12462点贡献点。”

“而对外城而言,基因链不存在再降级可能性,一旦断裂,就将直面死亡,D-F等级综合死亡率为41%,平均寿命小于三十岁,人均每年创造3114点贡献点。”

时明煦说:“这就是最直观的价值创造对比。请你不要忘记《乐园法案》第一条。”

“那我们就活该被当成牺牲品吗?”阿什利被最后半句激怒,“我们是什么?推进内城发展的燃料吗?外城一共七十六个区,像是蚁穴的表层,正面变异生物侵扰,还要冒着极大风险去往野外,带回物资,多么可悲又可笑?而你们€€€€你们只是因为基因链的优势,就理所当然地享受一切......”

“你将个体看得更重要,”时明煦说,“确切来说,是将你自己看得最重要€€€€你不是想替外城居民发声,而是想彰显自己的独特。”

“如果你真的想改变什么,那就拿出可行方案与切实成果。”时明煦不想再同阿什利浪费时间,“而不是在这里影响他人正常工作。”

他说完,带领杜升离开,阿什利明显很愤怒,他死死捏住横幅一角,手指发着抖,但没有再追来。

“博士,”杜升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请您不要生气€€€€外城有不少这样想法的人,他们每天都会举着传单或者横幅,到处游行,并且无差别讨厌所有内城居民,您......”

“我没有生气,杜升。”时明煦放慢脚步,侧目间说,“我们无法要求所有人时刻保持理性,群体的聚集尤其容易淹没独立判断。”

杜升张了张嘴,在这句话后,终于觉察出时明煦最大的独特之处€€€€他同杜升此前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在时明煦身上,瞧不见任何过分浓烈的情感表达。

理性似乎永远包裹着他,就连同人相处时的体恤或温柔也只是出于社交礼节,他分明生活在乐园中,在人群里,却像半个离群索居者。

时明煦身上总是萦绕着薄雾一般的孤独。

难以想象他会同怎样的人真正产生共鸣,或者结为伴侣€€€€杜升有一瞬间确信,或许只有时明煦自己能够完全理解自己。

胡思乱想间,他们已经来到外派调查处三队,这栋军方建筑同周围楼房间隔铁丝网,灰白外墙粉刷均匀。

出来接应的是三队负责人季文柏,这位军方负责人身材挺拔、做事利落,很快携十人车队,带时明煦与杜升出城,赶赴C-23号城市遗址。

“时明煦博士,感谢您愿意主动联系调查处,帮助搜寻178号实验体下落。”季文柏开车,带领他们穿越荒原,逼近城市遗址,“调查处将竭力保护您的安全,请您放心。”

时明煦刚要回话,一种自胸口处传来的隐约悸痛就迫使他喉头猛地哽塞,瞬间捏紧五指,但又很快传来一点被迫张开的、十分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神经系统突然失控,身体一瞬间丧失控制,然后又缓慢恢复,像被尖锐石子打破平静的湖泊。

太奇怪了。

失控让时明煦感到陌生,但很奇妙,他并没有一丝不安。

就好像他的本能已经替他做出判断,正在接受某种事情逐渐发生。

此外幸运的是,季文柏和杜升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这里€€€€前者探出天窗,军用望远镜后的眉头紧锁,盯紧城市遗迹外围某些白色圆形生物;后者是第一次出野外,目前正处于高度兴奋期,正半伸出脑袋,朝车窗外张望。

阿尔吉侬被放下来,开始缓慢吞吃脚垫与车座缝隙间的灰尘,齿轮搅动中发出细微响动,但很快被旷野呜咽的风声吞没。

“注意警戒,”季文柏就着站立的姿势,通讯后方车队,“准备镁热弹。”

他坐回车内朝二人解释道:“C-23号城市遗迹外遍布超小型成年体,二位稍等,马上清理。”

说话间远程镁热弹已经发射,流光划破旷野,直冲城市遗迹而去,刺目白色很快锁定目标,照亮大片区域,城市遗迹白焰扑天。

时明煦险些被强光刺伤眼睛,他抬臂遮挡的瞬间,腰腹处又传来隐约锐痛。

像是有什么东西,割伤了他。

时明煦伸手去摸,薄而温热的皮肤隔着衬衣,分明完好无损。

短时间内,他已经产生第二次幻痛,自己的身体......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

€€€€就在此刻,另一时空的时岑掌心自腰腹间离开,带着淋漓血色。

这道长伤口来源于节肢类异变生物,它是一只全身墨绿的、螳螂状的家伙,但头部并非标准倒三角,而是呈现诡异的半流体状态。

一对复眼就在头部快速移动,死死锁定时岑所在的位置,并不断挥出锋利前肢。

时岑面无表情,没去管方才一瞬的失明,他甩了把血,快速移动在遗迹间,怪物在其后紧追不舍,而时岑在翻越断墙的霎那,猛然拔出一把形状特别的枪,进而蹬地回旋,瞄准怪物。

白烟激射,很快遁入怪物体内,继而焰色吞噬墨绿,融化半流体。

时岑立在远处,等待微型燃烧|弹彻底完成绞杀。

他这才有空咬着纱布,将枪别回腰间,替自己简易包扎伤口。

“时......时岑,”通讯器艰难亮起,城市遗迹中信号太差,兰斯的声音断断续续,“太......危险,立......回......”

“如果两天后线索中断,我会立刻回城。”时岑用擦去最后一点血迹,声音平静,“挂了。”

他没空等待兰斯那边的断续回应,但就在指腹触碰通讯器的瞬间,无比熟悉的几个字隐约飘入他耳中,像朦胧的水雾。

“时,明,煦......”

后面似乎还跟着什么话,但已经彻底听不清,只有名字本身被时岑完整捕捉到。

时岑的动作停在当场,他已经许久没有过震惊的感觉,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听见过,有人以这个名字呼唤他。

自他决定离开内城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过了,距今已经将近十年。

而这种错愕的反应,也同样轻微感染另一个世界的时明煦€€€€杜升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牙齿打战间,努力呼唤他的名字。

“时明煦博士,这,这间屋子......”

时明煦在经历短暂的古怪情绪后很快回神,他和季文柏都朝声音来源走去,但在转过一角后,二人的动作均戛然而止。

€€€€一只巨大的、没有聚焦的深灰色瞳孔,正透过窗帘缝隙,似有若无地扫视屋内。

怪物应当还没有注意到他们三个,时明煦与刚从僵硬中回神的季文柏交换视线,分别伸手摁住杜升的肩膀,准备带他离开。

但就在此刻。

楼道灌入的风带来碎屑,刚好飘到阿尔吉侬的垃圾处理器入口,小机器人反应迅速,很快启动高速涡轮,吸入搅碎了它。

涡轮发出的机械噪音很小,可怪物似乎对此格外敏感€€€€那只巨大的灰色瞳孔逐渐聚焦,在窗帘缝隙间,牢牢锁住了三人。

它的前肢高高举起,进而伸长,在猛然下落间,一举打碎了落地窗。

第 11 章 谎言

怪物的触肢上覆盖黏液,随摆动脱落下来,它似乎具有某种腐蚀性,滴落卧室时,蒙尘床具很快滋滋作响,进而出现零碎破洞。

破口处很快灌进风,同楼道间呜咽的响声连在一处,将怪物的低沉嘶吼传得格外可怖。

杜升的牙齿咯咯作响,已经无法动弹€€€€直到他被重重拽了一把,踉跄着滚到客厅中时,才发觉方才有什么液体溅到脚边。

他惊恐地一抬头,那根过分粗壮的、笨拙的触肢拧不过卧室门转角,只好徒劳地锤在地上,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腾起大片灰尘。

而时明煦与季文柏也在自己身侧,前者反应迅速,很快抓起脚边散落的零碎物件,朝那只触须狠狠砸去。

怪物的触须黏膜扯开一道小口,飞速裹入了老物件,在蠕动中后撤回去。

可还没等杜升的冷汗淌下来,那只触肢就又探过来,它内部混乱的组织结构相互挤压,匍匐贴地前进,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它瞧着并不愤怒,而更像是......疑惑。

“它的目标不是我们,”时明煦立刻做出判断,朝季文柏低声说,“这屋内一定还有什么让它感兴趣的东......”

€€€€话还没有落尽,就听另一间卧室中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几人探头去瞧时,一个淡金色的生物须臾跃至窗口,又迅速坠落。

实验体178号尾端的骨刺尖锐上翘,正是这些刺彻底击碎了玻璃。

除此之外,时明煦还注意到€€身上大大小小的、斑驳分布的圆点。

这些圆点似乎是伤痕,中心泛白、四周淌出金色液体,呈现出口腔溃疡一般的半糜烂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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