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记得，178号实验体也来自那里。
A-159号城市遗迹，近来的不寻常都围绕它发生，那里大概率藏着某些特殊的东西。
再者，时明煦自己的日记本剩余页数也已经快要告罄。
他因而没有拒绝杜升，车队很快回城，季文柏将他们放在城域电车站台，随即离开。
在等待电车到来的过程之中，杜升短暂地拨打一次通讯器，接着转向时明煦。
“博士，”杜升说，“移动黑市最近出没城域是七十二区，刚好在浮墟附近，如今七十二区遭遇封锁，许多摊贩似乎没来得及转移商品......短期之内无法大规模重新开放。”
“但也有部分商贩还没来得及去，剩余会场临时设在七十三区，主题不变，依旧是‘东方博览会’，据说还有几样来自陷落地的稀罕物品售卖。”
“您感兴趣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第 13 章 骨屑
从两人所在的站台到七十三区距离很近，杜升的话才说完三分钟，电车就驶来，这会儿临近中午，车上通勤乘客较多。
时明煦与杜升寻了个临近角落的僻静位置，刚坐下，就听前排两人的交谈声。
“怎么把会场换到七十三区？我可不想碰到‘白日’的疯子。”
“离得近吧€€€€不过最近城防军管得严，他们也不会轻易闹事。”
“还是晦气......诶对了，你们佣兵团这回组队去了B级城市遗址，应该带回不少稀罕物资吧，什么时候给我开开眼？”
“别提了，死了七个人。”
沉默。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人才继续开口：“怎么回事，B级哪儿有这么危险？”
“那谁知道呢，”另一个男人抹了把脸，他身材健壮，仅穿一件无袖棕色背心，“这个B-150城市遗迹靠近陷落地，我们去的时候，特意选在生物密度检测仪显示结果最低的一天。”
“到那儿进了一栋楼，应该是从前的百货商场，原本拿到不少物资，结果检测仪突然警报，接着就遭遇成群异变植物袭击......好多人来不及跑。”
男人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不过我找到一箱药物，交给物资流转中心，贡献点给得足，起码一个月不用再去野外了。”
另外那人也露出笑，捶了一下男人的胸口，接着不再言语。
电车很快到站，时明煦带杜升下车，前排的两个男性雇佣兵也下来€€€€这趟车应当有不少人是奔着移动黑市来的。
昨日雨刚停，今天又只隐约出了太阳，去往会场的路上水汽氤氲，人群逐渐消失在烟灰色里，被未尽的雨水气息掩埋，仅有交谈吵闹声偶尔传到耳中，时明煦转头间问杜升：“‘白日’是什么？”
“博士，您听见了啊，”杜升犹豫一瞬，凑近时明煦小声解释道，“那是外城的一个奇怪组织，经常往返于各个城域间开展游行活动......清晨我们碰见的那个阿什利，听说就属于白日。”
“七十三区的城防所不对此进行管理吗？”时明煦说，“怎么会放任它存在。”
杜升抱紧阿尔吉侬，抿了抿唇：“博士，外城很多事都处在灰色地带，‘白日’的组织者从不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谁也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城防所又不能无故强行闯入居民住所，整整八十万人，没办法全部管到的。”
“包括移动黑市也一样，那里卖什么稀罕物件的人都有，除却贡献点这一硬通货外，更多的是以物换物，或者用身体来换取生活物资。”
“您知道，情|色交易在外城并不奇怪。”
时明煦正要再开口，就听前面出现响声€€€€紧接着是人群的骚乱，和随路面堆积雨水扩散开来的血色，空气中还夹杂些许白色粉尘状物质，它们四下迸射，像是骨屑。
时明煦瞳孔骤缩，心跳在瞬间加速，昨天上午杜嘉的话伴随风声，一起灌响于耳边。
“五个人都是......异变的骨骼遇空气即破碎，像粉尘那样四处飘散。”
€€€€可基因链断裂，自灾难爆发以前，就不曾具备过任何传染性。
时明煦立刻往事故中心赶去，进而发现一件无袖棕色背心在血肉中坍塌，白色细骨屑覆盖其上，像是冬日的雪。
正是刚刚在车上，死了七个同伴的男性雇佣兵。
时明煦还记得，他说自己刚从B-150号城市遗迹回来，那里靠近陷落地，佣兵团探查过程中，还出现了异常的生物密度激增。
陷落地，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
骨屑落到时明煦指尖，他用指腹缓缓碾了一下，抬眼望向天穹。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去，乐园上方浓云重聚，可往来的人群并不在意。
很快有巡逻队前来处理尸体，清扫街道，更多人步履匆匆，消失在街巷或车站。
而男人的同伴也只立在几步开外，无措半刻，就低声向城防所解释情况、帮助联系亲属。
时明煦起身，将方才观察到的一切都记下来，并计划向灯塔申请更多来自陷落地，尤其是B-150城市遗迹与A-159城市遗迹的新实验体。
杜升就在一旁安静等待，他不敢贸然出声打断时明煦的沉思€€€€但显然有人并不这样想。
“时！”那人的声音有些古怪，喉头似乎被半堵塞住，但语气难掩欣悦，“竟然真的是你！”
时明煦抬头，有些意外：“保罗？”
来人正是保罗€€€€他曾经的楼下邻居，那位身材高大、由B等异变至D等的高加索人。
时明煦注意到，保罗将大部分身体都藏于宽大衣裤下，但露出的半张脸皮肤斑驳，遍布粉色皮层。
此外，保罗并非孤身一人，有个金发少女从他斜后方探出头来，有些惊讶：“先生，原来您就是时博士。”
“常听保罗提起您€€€€他对您的工作态度十分敬佩，说您已经连续三年蝉联‘灯塔年度贡献度最高的研究员’称号......”苏珊娜瞥了眼杜升，谨慎地问，“您今日是跟朋友一起来逛会展吗？”
“没想到你也会休假，”保罗拍了下时明煦的肩，衣袖口的拼接小齿轮随即发出响动，“来到外城之后，我才发现这儿的生活更舒坦，比起内城的压抑，外城处处都很自由，完全可以选择各自想要的活法。”
保罗最后总结：“时，你真该多来外城走走，尤其该多逛几次移动黑市。黑市里好玩的东西太多了，我今天刚好可以充当你的向导。”
时明煦拍净指缝间的骨屑，抬头间笑道：“谢谢，那再好不过了，我正好有想找的东西€€€€或许本次展览会，有来自陷落地的老物件吗？”
保罗瞬间变了脸色，突起的粉色皮肤骤然颤动，像被屈指弹到的冻膏。
“陷落地？时，你打探它做什么？”保罗凑近一点，附身至时明煦耳侧，“之前有个佣兵团，从陷落地的城市遗迹偷偷带回好些东西......可人才刚回城没两天，就全死于基因链断裂，连死法都大差不差。”
“这倒也勉强能用巧合解释，但总归还是吓人，毕竟这种事前所未有。”保罗犹豫片刻，“算了，你如果实在感兴趣......”
“有几样东西被我的一位朋友低价收购，他今天正好在会场摆摊，我带你过去。”
第 14 章 黑市
移动黑市，东方展览会。
时明煦跟随保罗进入会场的时候，头一次见到密度这样大的人群€€€€这里的许多居民已经出现基因链断裂所致的身体残缺，譬如异变骨骼或扭曲手臂。
但没有谁在乎，许多摊位前人头攒动，更多人成群结队，笑闹与交谈声回荡在两层高的室内空间，毫无秩序可言。
“移动黑市是外城最大的自由贸易市场，”保罗带着几人，穿梭于街巷，“这里能买到官方渠道无法获得的东西，但要注意辨别真假。”
说话间，他们路过一群喝酒打牌的雇佣兵，其中一个人接过一扎啤酒，猛地磕在桌上：“要我说，人就是不能太贪心€€€€你看看，A级城市遗迹是稀罕，没多少人去过，但是有命拿物资，也得有命花贡献点才行嘛。”
“那是，陷落地是什么地方？军方都不敢随意进的......诶，你们知道吗，好像昨天逃出去那个怪物，就是从陷落地抓回灯塔的实验样本！”
时明煦抬眼看过去，一个深棕色皮肤的佣兵在脑后草草抓起小揪，咬开啤酒瓶盖时接着说：“鬼知道灯塔那些科学家天天在研究些什么东西，反正现在出野外越来越难，物资没有以前好找，危险系数还高了不少，乐园人口只会越来越少。”
“你担心这些做什么？”一个长发女人一手搭在他肩上，仰头灌酒间笑道，“管好你自己就行，这不是我们这些外城人该操心的事儿.....人类未来什么的，漂亮场面话谁不会说！谁主张谁实施嘛，至于咱们€€€€今天还有酒喝就不错了。”
佣兵们相互对视一眼，继而哄堂大笑。
“博士，您别在意，”杜升赶紧跟上去，“外城就是这样，大家说话......”
“这没什么，”时明煦将视线收回来，温声说，“这样想也在情理之中，灯塔享受乐园的资源倾斜，就该承担相应责任。”
“时€€€€！”保罗已经在不远处的某个摊位站定，朝他们挥手，“来这里！”
时明煦走近，摊位处散发出浓郁的食物香气€€€€似乎是混合着某些肉类，但不同于内城中，集中食堂供应的常见肉或人工合成肉。
“哟，”正在吃饭的摊主匆匆抬头瞥了眼时明煦，进而衔着肉块，含糊不清地招呼客人，“等我把饭吃完......先坐吧。”
摊主顿了顿，将口中食物咽下去，又朝时明煦笑得露出牙齿来：“听保罗说，你是他内城的楼上邻居，灯塔研究员？”
“我还是头一回跟灯塔的人打交道，”他用钢叉碰碰自己的餐盘，略有些得意，“不过我敢打赌，灯塔也不会有人吃过直接从野外猎回的好东西€€€€猜猜这是什么肉？”
摊主特意将盛放肉的餐盘推到时明煦眼前。
煎炸的、巴掌大小的一块肉，被切去大概三分之一。
“这是黄金时代羊驼的畸变种，大概保留了93%的先祖基因。”时明煦说，“纹理类似牛肉，没有强烈腥膻，油脂含量有些不足€€€€我的确没有吃过，但我研究哺乳类，有过一只同类型实验体。”
“言归正传，我想看看您的货。”
“......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真没意思，”摊主耸耸肩，将餐盘勾回去，又仰起下巴示意时明煦，“陷落地的东西都在那边。”
时明煦看过去€€€€
残破不全的、一看就再也无法重新启用的小半只U盘，几条金属项链，一块繁复的、雕刻窗影竹叶的小屏风，和一只看起来不知是否能再启用的老式相机€€€€它似乎被黄金时代的居民称为“拍立得”。
“就是这些，看上的话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摊主朝时明煦眨眨眼，趁机推销前几件商品，“U盘里应该存在珍惜影像，博士，你这么聪明，说不定能成功修复呢。”
“看在保罗的面子上，给你打五折，只要100贡献点，怎么样？”
时明煦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要真存在一丁点修复可能性，这种东西早就被送到乐园四区，溪知实验基地去了，官方给雇佣兵的回收价格要比二手贩子高。
“不喜欢吗？好吧，”摊手耸耸肩，“也在意料之中......那相机喜欢吗？只卖您350贡献点，要是要是里头还有相纸，这个价格得翻十倍！不过您多找找几个摊，或许能碰见单卖相纸的。”
一听就是鬼话，且不论相机是否还能再度使用，时明煦修过基础课程，知道这种拍立得的相纸只能保存几年，就算能从遗迹中寻找到相纸，也早已经彻底报废。
摊主还在继续努力尝试推销：“您要是买，那些小东西都算赠品，怎么样？都是漂亮东西，虽然没什么实用性，但可以用来哄情人开心。”
时明煦递出自己的ID卡：“我只要赠品，直接刷就行。”
“单买项链屏风共计50€€€€啊不，100贡献点，”摊主坐地起价，喜笑颜开地接过ID卡，生怕时明煦后悔，“我就知道越是内城人，越会喜欢这些东西，做您的情人真有福气。”
“我没有情人，”时明煦伸手去接小袋子，没打算继续告诉摊主，自己其实是想把这些东西拿去做物质成分与放射性检测，他只说，“谢谢。”
可就在即将接过袋子的瞬间，一种猛然出现的、难以忽略的疼痛瞬息席卷了时明煦，像是有什么无形的触肢一下卷住胸腔，逼得血液循环受阻，手脚发麻发凉。
全身力气很快丧失，时明煦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瘫软下跌，而保罗等人的惊呼变得很遥远，他被人托住了，不至于彻底摔到地上。
此外，手臂和腿部出现一点异常的、并非出于大脑指挥的抬举倾向，身体控制权的丧失在这一刻格外明显€€€€甚至有那么一霎那，时明煦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模糊的、巨大的深灰色瞳孔。
他的最后一点意识，是认为自己的基因等级出现了退化。
进而他彻底被疼痛模糊掉神志，在室外重新连绵的雨声中陷入休克。
€€€€但另一头的时岑还完全无法休息。
他今日的目标直指陷落地，但很不幸，日轮隐没，雨水重新淅沥，灰色巨型怪物的轮廓与所留痕迹都逐渐消失在雨里，直至完全隐没于陷落地外围的B-150号城市遗迹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