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不出答案。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就在他准备收敛目光、将注意力投至禁锢双腕的镣铐时,忽然,通风窗叶间发出很轻微的异响。
“咔哒。”
建筑中的古怪依旧存在,凝视感也挥之不去,但在这种时刻,时明煦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甚至要靠撑着墙壁才能站稳€€€€寒冷没能打败他,叛逃也没能引起过大的震荡,可不过这样简单的一声呼唤,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
他徒劳哈出热气,心声发颤:“时岑......”
你还好吗?
脱臼的指关节还痛不痛?在我们失联的时间里,你的世界,也遭遇到温戈陨落所致的可怖后果吗?侍者的结局又是如何?
他心声抖得太厉害,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在后怕,那些发颤的、轻缓的问询,都被传递至对方处,听得时岑心好软。
好想抱一抱时明煦。
时岑心声也很艰涩:“小时,我在这里。”
说着,他闭上眼。
属于时明煦的、久违了的视觉共享,也随之回到二人身上€€€€就在此刻,时岑看清了时明煦的处境,同自己的如出一辙。
无论是眼下的站位、进入“智识”的方式,还是建筑间古怪的氛围,都完美辉映。他们总能有意无意,做出同对方一致的选择。
时明煦垂眸,他在通感久违又清晰的链接感中轻轻地问:“时岑,这是哪里?”
“据侍者的说法,这里是真正的二十三区‘智识’。”时岑微微一顿,将伯格€€比约克先前所述告知对方,末了,他温声说,“小时,你凭借自己来到这里。”
“不完全是。”时明煦低低咳嗽了几声,“通感......很微弱,但我能感觉到的。建筑本身的独特性,也很吸引人€€€€对了时岑,你说,这里的全称叫‘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
“小时,室外太冷了,你多往里走一点。”时岑叮嘱完,立刻回应他的问题,“是。根据侍者的说法,这里被用于进行跨物种基因融合人体实验。”
语罢,他留出一点空余时间,供时明煦消化这堆信息。
对方毕竟是个熟悉灯塔条约整整十年的研究员€€€€虽然他自己也在违背禁令,但个人私下的研究开展,与智识这种得到官方支撑、甚至拥有独立研究区域划分的研究开展截然不同。
果然,时明煦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开口。
时岑已经做好对方因欺骗而怅然的准备,于是重新睁开眼,利用通感温和地牵引时明煦,慢慢向前探索,没有诘问或催促的打算。
研究员贴着墙根、随时岑一同往回廊深处去,避开豁口处愈来愈可怖的温度,在风声也变得稀疏时,他终于开口。
“二十三区,为什么会叫‘智识’?”
“什么,”时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小时,你觉得二十三区的名字同侍者所描绘的用处并不相同?”
“是。”时明煦继续说下去,“如果只是基于人类本身进行的跨物种基因融合研究,何必冠以‘智慧生物’之称?目前地球上所知的智慧生物虽然只有人类本身,可它毕竟还提到了‘意识存在形式’......时岑,涉及意识,我没法不多想。”
他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
“意识存在”这个词,在传统人类社会中而言,大多情况下仅被用于哲学领域。二十三区的名称本身不会诱人误解€€€€可那是在不知道第四维中,意识可以脱离身体单独存在的前提之下。
如今,在明晰平行世界存在、又切身体会过意识错位与意识空间之后,时明煦没有办法不多想,时岑亦然。
那么与之相应的,二十三区所谓的“智慧生物”,是否也不仅仅指代人类本身呢?
无论是温戈、沃瓦道斯还是亚瑟,都拥有不输于人类的智慧水平,若按照普世的价值标准看来,也完全可以被称之为智慧生物。
甚至某个未知的、兼具三维与四维双重维度特征的“文明”。
时明煦眉心一跳,头痛感一点点鲜明起来。
这里似乎没有光源,却无处不流淌着诡谲的光线。橘黄、暗紫、天青、鎏金等色泽相互交织,像是各色的糖浆,流淌间却并无甜蜜可言。
沃瓦道斯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是融入空间之内€€€€淡金色同各色相互浸染,发出轻微的、类似面包被掰开时的松软响动,偶尔掺杂清脆的金属嗡鸣。
直至淡金色彻底消弭后,一小块区域的色彩才停止流动。
但放眼望去,视线可及的序间内,还有好些方位间缓缓流淌着光与影,许多融合的颜色显出混沌,像随意泼洒的油彩。
“在动着的那些地方,是其他间隙生物吗?”时明煦尝试用心声联系时岑,“......它们的存在方式,实在难以用人类现有的科学体系进行概括。”
“或许是吧。”时岑垂眸,收敛起探究的目光。他刚打算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摸不清方位了。
......他究竟是站在地面,还是站在墙壁上,又或者是位于虚空?
他目前所处的序间一隅,没有任何用以辨别方位的标志,上下左右惟有光影色彩在交织变幻。
时岑才刚刚疑心自己是否位于天空,一种奇异的颠倒感就包裹住他€€€€时明煦也一样,研究员漂亮的绿色碎发有一瞬轻微拂动,但很快重归岑寂。
两人都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哑口无言。
不过,他俩不开口,自然有主动开口的。
“哇坏矿!”时岑身侧的亚瑟先看清了时明煦,连忙一个劲儿晃动着触肢,“快看快看,那不是你的主人格吗!”
下一瞬,小家伙的兴奋劲儿顿时消弭€€€€两团半流体都急急涌向对面,在翡翠色圆瞳大眼瞪大眼之中,两只亚瑟共同开口,声音抖得厉害。
“啊???”
“两块矿就算了,怎么还有两只我啊!”
晨曦之中,万籁俱寂,在这栋连脚步声都会被无限放大的建筑内部,忽然响起一个奇异的声音。
“我.....必须......要去。”
它仿佛自遥远的天边飘荡而来,却又好似近在咫尺。
时岑愕然侧目€€€€可索沛神色如常,分明什么也没听见。
惟有声音本身,钻入耳道深处,同时叩击着时岑与时明煦。
“我.....必须......要去。”
声音,像是古老海岸的重叠水浪,前仆后继。
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
第 25 章 对视
在声音攀爬至顶峰,震得耳膜胀痛之时,又戛然而止。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时岑......时岑,”时明煦的意识听起来很恍惚,连带语言表达也受到影响,他心声轻缓,“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时岑将整个建筑的入室处都环视一圈,进而发现,这似乎是一间黄金时代的教学楼。
他在探索过程中继续说:“小时,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时明煦的视线随时岑的行动流转,刚才那种被剥离时的巨大痛苦与几近失去的恐惧,都已经逐渐消弭,他得以冷静下来,仔细回忆。
作用于意识的疼痛没有再复发,时明煦说:“是的。他听上去,似乎是个十多岁的男孩。”
白昼渐至,暝晦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几人因而得以看清,这栋建筑内部的受损程度远比外部要弱得多。
时岑世界的亚瑟率先发问:“你也叫亚瑟吗?”
“对啊!”时明煦的亚瑟眨巴着圆瞳,仍在混乱中,“你你你,你怎么连名字都和我一模一样......”
小家伙磕磕绊绊地答话,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比自己稍微从容一点。
时岑的亚瑟想了想,继续问:“你的矿是叫‘时明煦’吗?”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另一只亚瑟霎时瞪大了眼,“这不公平!”
€€说着,翡翠绿猛地游移至触肢顶端,凑近了时明煦,委屈道:“好矿,€€是谁?你不是独属于我的矿吗?为什么这个家伙也认识你,但是€€的矿,我一点也不知......”
€€说到这里,倏忽止住€€€€几根小心翼翼围至时岑身侧的触须都被吓得撑薄:“这块矿,怎么连基因构造和你完全一致啊!”
“才不要!”时岑的亚瑟立刻表示反驳,“我既没有把你藏起来,也不需要安抚你的情绪,更不可能跟你的触肢碰到一起,我才不要当什么副亚瑟€€€€要不这样?你知不知道,矿的社会中,经常会用数字来排序,像什么一二三四之类。”
另一只亚瑟眨巴眨巴眼睛,认可了这种说法。
“那不就得了嘛!”时岑的亚瑟停在距离€€很近的地方,二者触肢间堪堪只隔一线。
€€摸摸自己:“我是亚瑟一号。”
又虚虚点到对方:“你是亚瑟二号。”“我刚刚已经通知医疗中心,对您的伤口进行详细鉴定。”俞景咳嗽两声,“博士,您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时明煦点头:“理解。”
随后,负责审讯的两个人都走出去,军靴踏在厚实的垫褥上,行走起来没有声音,但大门关闭的“哐”声很明显,封闭冷白的空间内,此刻又只剩下研究员一人了。
不用猜也知道,城防所一定会带人去往他的住处搜查。
样本罐被他藏在实验体暗间的保险柜中,几乎没有被发现的可能......但苏珊娜怎么办?
时明煦默了片刻,用指尖拂开垂落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脑后。
接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室外温度稳定在零下三十,审讯室内没有空调,墙体虽厚,却也无法阻挡低温的侵蚀,时明煦叹息间,白雾漫漶出来,又迅速弥散开。
那些细微的、悬浮着的颗粒,在冷白的灯光下一点点坠落,像是某种深海蜉蝣生物€€€€游曳着,游曳着,落到时岑的鼻尖。
时岑刚被带至审讯室,兰斯亲手将他的双手固定在桌上。
沉默须臾后,兰斯开口。
“时岑,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上校深深地望着他,“告诉我,为什么要挟持文€€博士?”
“城防所仅仅通过几小时失联就判定了我的罪责,”时岑声音淡淡,“未免太草率。兰斯,不妨告诉我,我的动机是什么?”
“正是因为不清楚动机,你我才坐在这里。”兰斯说,“时岑,我知道逻辑上说不通,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时守在楼下的城防所士兵,每个人都是见证者。甚至你的队员和那个小姑娘,也都是见证者,事实就是你与文€€博士一起失踪,又一同出现。”
“我和文博士交情不深,”时岑抬眼,面上看不出情绪,“兰斯,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文博士失踪前,你是最后一个联系她的人。”兰斯指节在桌上反叩两下,俞景就将溪知所记录的通讯数据摆在他眼前,“解释。”
时岑看着那条通讯记录,灯光将他的睫影拉得很长:“九月初时,是你们军方的人找到我,请求合作抓捕出逃的实验体178号。”
佣兵坐姿随意,显得放松又坦荡:“178号实验体,七个月前由我亲自送至灯塔,此后又一直待在文€€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既然溪知数据库的记录权限如此之高,城防所不妨申请调取具体通话内容,听听我们究竟聊了什么。”
他神色如常:“二位,我不赶时间。”尽管时岑不愿意相信这是所谓的错觉€€€€可是,在几番尝试之后,他只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他感知不到时明煦了,方才灯罩炸裂的通感轻若风间游丝,只一瞬,就再消失不见。
可哪怕只一瞬,时岑也几乎全然笃信,时明煦一定通过某种方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中,自己并不存在的家。
他将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岑垂眸,他说话时情绪一向很淡,今日的低落也就没有引起格外的注意,惟有佣兵自己知道,他在思虑间,掌心已经浸出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