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22章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于发射器,时明煦也随之感受到指腹处新鲜的触感。

就连身体,也好像成功交叠在一起,此时两个灵魂紧密相贴,一手覆盖枪茧,一手修长有力。

然后,这个瞬间,他们就该合力摁下发射器。

€€€€但。

淡金色。

淡金色,如同永夜初升的日轮,它如此磅礴,自B-110号城市遗迹的残躯间显露出来,光芒柔和,却让人移不开眼。

所有的蚂蚁都朝亮源望去,复眼中倒映出小小的、凝聚着的金色轮廓。

荒漠寂静,厮杀停歇,旷野长风带来血腥味与某种声波,它在流风中穿行震荡,与古老的大地隐约共鸣。

像是一场瑰丽难言的梦境。

可下一秒,造梦主缓缓睁开一只铂金色瞳孔,€€视线流转,不过片刻,就成功定位了时岑,与其对视。

蚁群追随€€的视线,工蚁与蚁后同步望向时岑,齐齐锁定了这个人类。

第 24 章 记忆

时岑没有急于动作。

他正看着178号€€€€准确来时,是他与时明煦,都在同€€对视。

那只格外明亮的铂金色瞳孔,在同二人注目之中显得很平和。

178号依旧没有什么攻击性€€€€这个认知让时明煦与时岑共同松了一口气。

但€€比起逃离乐园时又长大了一些,自B-110号城市废墟间居高临下地观察一切。

€€也没有要主动帮忙的意思。时明煦怔愣了一瞬,试图理解这句话。

指腹抵在他唇上,胶囊的异物感很明显,他试图推开一点,却忘记此刻控制身体的并非他自己,于是,他只能吐出一点灼热的气息,昏昏沉沉地说:“水......”

没有水,不能干咽。

“清洗台的水流管道冻住了。”时岑声音低低的,与此同时,他终于把人放开,在睁眼中起身,又仔细巡梭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佣兵跨出房门:“我去隔壁实验间看看。”

时明煦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身体控制权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研究员陷在软布间,徒劳包裹着自己,窗帘的保温作用其实很有限,但蜷缩抱膝是一种还不错的取暖方式,尤其在逼仄空间中时。

他垂眸,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全然不知自己鼻尖和眼稍都红得厉害,呼吸间弥散细微白雾,把唇浸得湿漉漉。

他在等待着,勉强梳理着那些有关智识的讲述。

但幸好,艰涩孤独的思索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十分钟后,清晰的链接感重新贯通了两个人,时明煦几乎瞬间就卸掉了力气,他的意识体像一小汪水流,被时岑包裹住了。

“隔了一点距离,在更靠近建筑内侧的地方。”时岑温声说,“小时,慢慢走过去。”

其实根本不不需要吩咐,时明煦压根儿没在用力,时岑全程代管这一切,直至成功穿越部分回廊,迈入另一间光线更加黯淡的实验室中。

“时岑,这里......”时明煦垂眸,心声也虚弱,他在烧灼感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撑到操作台边,几只空置烧杯反扣在这里,而时岑操作着他的手,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接着,洗手池的水龙头手柄被挑起,小股水流冰凉地涌出来,水液淌过发红僵硬的指节,刺激之下,时明煦本能地一缩。

可时岑代管他身体的行为没有停止,这种生理性质的条件发射对情况毫无影响。

水流润泽着手背,又濡湿掌心,其中偶尔夹杂着过分细碎、几不可感的小冰碴,但没有到不可忍受的地步,时明煦晃晃脑袋,呼吸仍旧灼热。

在被带领着清洗实验烧杯的过程中,他听见时岑问:“小时,这里怎么了?”

“这个房间内的供水系统,应当和外层是独立开来的。”时明煦心声很软,但神志稍稍清醒了一点,“遗留物品很多,但就积灰程度看来,废弃时间比外界

“这个金色的生物,是从灯塔逃出的实验体。”时岑用心声向时明煦介绍,“编号178号,属于文€€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不知与你的世界是否相同。”

时明煦将目光从178号身上收回,转而巡视蚁群:“完全一致。178号出逃那晚,我正在灯塔,€€咬了我一口,又撞晕了我,导致我的部分记忆丢失。”

但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时明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时岑,这些蚂蚁视力不佳,你将它们的血液涂抹到身上,刺激性气味能够混淆认知......”

就在这时,时明煦的脑袋陡然剧烈疼痛,使他的话也被迫停止。

微妙的错位感包裹住他,似乎也隔断了他与时岑之间的联系€€€€但178号逃离那晚空白的前段记忆,开始缓慢闪现,其中的碎片像是水浪粼粼的波纹,它们浮跃着,很难被清晰捕捉。

只有一些零碎的词句,或者说,某种类似于声音的波动。

  维度间隙。陷落地那么多人,都曾拥有成为‘矿’的机会,这样看来,矿与石的区分标准,其实并非基因等级本身。”

他说得又轻又缓,很是艰难。

时岑作为倾听者时十分有耐心,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妄然打断,在调节显微镜好光源与聚焦的过程中,他成功等来了对方继续下去的讲述。

“但,”时明煦犹豫片刻,“但无论是伯格€€比约克、安德烈还是你我,我们都曾经是‘智识’内部的实验体,并进行过融合基因实验。”

他闭着眼,深深吸入一口气。

“所以时岑,我认为区别矿与石的真正标准,就是‘是否进行过智识内部的融合基因实验’。那些......那些曾经接受过融合基因实验的人们,有人因基因链断裂而迅速失败,有人出现排异反应、并最终死去。”

许多人甚至连名字也被抹除,成为乐园的秘闻,成为风吹过后、平静如初的湖面,涟漪就消失在无人处,消失于静默中。

过去被遗忘,那么未来......未来又到何处去寻觅?

“但也有人融合后,同另一物种的基因链融洽相处,就如侍者与安德烈。”时明煦缓声继续说下去,“甚至有人在融合间,成功获得向上进化的机遇。像是五十年死在灾厄中的灯塔实验体,以及你我。”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已经沉坠如岩。

“但五十年前,刚刚向好发展的实验体触及警告,诱发‘灾厄’,人类进化的可能性才刚刚公开展露,就被扼杀掉了。”时岑眸色沉沉,“小时,如果真按照这种说法,你我为什么能够从中逃脱?”

“或许是因为,温戈无法监测到你我的进化。”时明煦想了想,“就像€€无从得知平行世界存在那样......时岑,这样想来,向我们发出警告的从来只有沃瓦道斯,而没有温戈。”

时岑在这一瞬间恍然。

沃瓦道斯,€€大概率是维度跃迁的成功者,温戈却两度失败了€€€€从维度认知的层面上来看,沃瓦道斯能比温戈和亚瑟看清更多东西,譬如平行世界,未来的某些碎片,甚至是大小时之间隐秘的、四维谬误般的高隐秘意识空间与通感联络。

“时岑,还记得我们此前的猜测吗?”时明煦说,“进行维度猜想的那天,我们曾说,温戈这类生物,似乎既拥有三维的特征,也拥有某些四维的特质€€€€像是介于两个维度之间。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维度不是一个绝对的整概念,而存在过渡区域,存在小数点。”

时岑一怔,刚要凑近观察镜动作停住了:“你的意思是,温戈这类生物在维度跃迁之前,是介于三四两个维度间的某种生命存在?”

沃瓦道斯说完这句话后,现场一时陷入沉默,时明煦与时岑都没有着急答话,但小颗粒物碰撞的轻响一直隐约存在,像琴弦震颤后的隐约余韵。

两个世界的翡翠色圆瞳,都在一人一怪物间游走,最终,声音还是先自浓白色半流体中发出。

亚瑟试图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人类社会中的某种欢迎方式:“锵锵!”

声音随相互碰撞的微小物质一起,余音回荡了好几秒钟。

小家伙不理解这种竭力模仿矿石文明的招待方式,为什么没能很好地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翻着小触手,就在竭力思索其他方式时,终于听见自己的矿开口。

“维度间隙,是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吗?”时明煦朝亚瑟微微一笑,就将目光挪移至沃瓦道斯身上,“序者文明,是存在于两个维度间、兼具双方部分特点的文明?这个文明中的所有居民,都生活于间隙之中€€€€也即这处所谓的‘序间’吗?”

沃瓦道斯眸色深深,€€才刚甩了甩尾巴,兴奋的亚瑟就立刻抢答。

“我知道我知道!”两个世界的亚瑟都挤到一人一怪物之间,眼睛完全只顾自己的矿,“哎呀,好矿,这种简单问题,你问我就好了嘛。”

€€说着,在矿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凝出触须,不停地戳着沃瓦道斯的骨刺。

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沃瓦道斯骨刺表面的薄膜凝聚,将那几只胡乱拍打的触端阻隔开来。

成熟的序者不跟小家伙一般计较:“亚瑟,那就看管好你的矿。”

说完,€€很快转身离开€€€€时明煦与时岑目送其远去,也顺势瞧清了所谓序间的真正样貌。

实在是太奇异了。“时岑!”

“时明煦!”

彼此的声音传递过去,如同初识之夜那般,期冀与失望反复纠葛跌宕,海潮高高涌起,又重重落下,将两个人都卷啸进去。

一如往昔。时岑家在五层,下午时候积水冻结,冰层已经填满两层楼的高度,雪堆足足淹没了三层的一半。

“她是个灯塔研究员!”兰斯忍着怒气,“时岑,你把我当傻子耍吗?”

“我追到她,我们就被‘白日’的人包围起来,带去了七十三区。”时岑连说话间的语速都没变,也依旧直视着兰斯,“十多个半大的孩子,举着火把,团团包围住我和她€€€€兰斯,‘白日’在外城的活跃程度与其性质,城防所远比我更清楚。”

兰斯怔了怔,他终于坐回审讯桌后,有些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文博士受到了‘白日’的洗脑?”

“或许曾经受到了一点影响。”时岑说,“白日的信徒挟持我们,是因为进行一场祭祀活动,就像他们两天前在玛利亚教堂里做的事一样€€€€没记错的话,昨天下午,我还向城防所举报过万象制造城内的白日窝点。”

“上次白日利用洪水,将无数孩子溺毙。这次则是篝火......很遗憾,兰斯,我没能救下那些孩子。”时岑声音轻缓,含着点叹息,“我只救下了文€€博士。”

他隐去苏珊娜的姓名。

这次,兰斯缄默片刻后出去。

几分钟后他回来,朝时岑道:“七十三区的确发现十二具已经碳化的尸体,但城防所还需要进一步求证各项细节。在那之前,时岑,你得继续待在这里。”

时岑微微点头:“理解。”

很快,审讯室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审讯室内没有窗户,仅留有狭窄的通风口,扇叶徐徐转动间切割白光。除此之外,这里也隔绝暴雪、狂风与暝晦。

人处在这样的封闭空间中,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力很容易出现偏差€€€€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几十分钟,或许已经几小时,兰斯和俞景都始终没有回来。

时岑垂眸间,望向自己被迫分开固定的、微曲的指节。

这两天以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他在尝试找寻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与时明煦之间的通感被强行切断,温戈陨落,刚刚订立好契约的亚瑟也同他失去联络,从侍者口中得知第二十三区“智识”的存在......而现在,他就在第二十二区。

按照乐园环状螺旋区域划分的特征,这里说不定,就临近“智识”的遗址所在。

忽然,一切都暗下来,岑寂下来,审讯室陡然陷入黑暗,通风扇叶的旋转也随即停止。

€€€€内城二十二区,城防所军方调度与审讯中心,竟然停电了。

时岑若有所思。

下一秒,他转身,看了一眼通风口。

扇叶安静地匍匐着,但那些细而分散的尘埃已经不可见€€€€它连接审讯室与外部走廊,这间审讯室在三层偏僻处,走廊尽头就有一扇窗。

如果电短期内接不起来,城防所的人也一直不回来,时岑不介意采取某些冒险手段......他现在无法诉说真相,也无法信任乐园中的许多人和事。

譬如溪知实验基地,又譬如方舟教科书中,对灯塔禁令的阐述。

除此之外,侍者死前的那番话也一遍又一遍地拍击着他。在某个瞬间,佣兵想,“受背叛之苦”,果真意味着他背弃掉人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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