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25章

他终于丧失掉最后一点力气,颓然瘫倒在地€€€€时岑急忙来探他的鼻息,但伯格€€比约克很清楚,这种关心并非给予自己。

“我的意识泯灭,”他低声说,“容器......不在此列。”

他原本是想要再骗骗时岑的,但好像,不再有这个必要了。

意识体像流沙一样从文€€身体间漏出,伯格€€比约克再度以自己的感官体会到寒冷。苏珊娜全然瞧不见这种奇异的四维介质,时岑却可以勉强看见。

或许因为他与伯格€€比约克都和未知生物订立了契约,真正成为矿。又或许,他身上依旧存在着某些四维空间的谬误。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眼下,伯格€€比约克的意识体像雾一样隐隐团聚起来,他肩头的骨茬依旧突出,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几乎全然同风雪融为一体,火焰燃烧间着的噼里啪啦声盖住了侍者的呢喃。与此同时,苏珊娜招呼道:“先生,再往火堆旁靠近一点吧,小心冻伤!”

于是时岑带着文€€的身体一同过去。

走过去途中,他有一瞬间途经伯格€€比约克的意识体,但对方显然步履蹒跚,走得艰难。

时岑于火堆旁止步,他放下文€€,自己却不着急就近坐下。

他就这样静静注目着伯格€€比约克。

对方终于缓步行至火边。下一瞬,天地间狂风骤然卷啸,时岑在愕然间抬首,望向低沉压抑的天穹€€€€这次,他看清了属于温戈的深灰色竖瞳。

它是这样庞大,俯瞰之时足以笼罩整个七十三区,而暗色物质自瞳孔间流泻出来,它缓慢又粘稠,像是半凝固的胶体,缘天空流淌下来,蔓延之处一片漆黑,像强酸腐蚀后的书页。

€€似乎,已在陨落之中。

随他一起抬首的还有苏珊娜与侍者€€€€可惜,前者似乎看不见这样可怖的竖瞳,只知天色诡异地迅速阴沉下来,晦暗如长夜。后者则发疯般挣扎着,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神态。

“时岑!”侍者愤怒叫嚷道,“你放开我!”

他第一次这样惊惶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以至于浑身痉挛,连时岑都险些没能按压得住。

而与此同时,包围住他们的白日信徒也出现异样€€€€许多人抱头蹲下,甚至于翻滚着起来,呻|吟声被风扯碎了四下飘散,不远处篝火蹿天,备用木柴的燃烧声也混杂其间......等等,火焰!

在一阵可怖狂风的卷啸间,焰火舔舐而来,不知哪位白日信徒的衣角先被撩燃,狰狞焰色迅速爬满全身,又蔓延至旁侧,很快,数十位信徒迅速燃成火圈,在嘶哑破碎的呻|吟响彻此囿,冰层被烤得微微融化,吞噬掉落的火星,又腾起微弱的、一吹即散的微弱白雾。

像是人间炼狱。

苏珊娜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吓傻,几乎要握不住火把,在他身侧的时岑也紧绷到极点,他控制住侍者的手在轻微发颤€€€€却这并非源于对当前景象的恐惧,而是对侍者话语的惊疑。

“伯格€€比约克!”时岑压制住侍者的挣扎,在焰火围剿与温戈竖瞳的凝视下,他俯身至侍者耳侧,咬牙间一字一句问,“为神明献出什么?”

侍者透过燃烧间的信徒,望进那只昏暝可怖的巨瞳。

天空,被腐蚀了。时岑自雾中缓缓走来。

属于亚瑟的浓白色半流体渐趋退散,小家伙探头探脑:“哇,好多石头!”

“还有还有,坏矿,温戈的矿看起来怪怪的诶,跟他在契约中心那会儿不一样。他当时......嗯,很兴奋,但是现在没有了,为什么?”

“他向来情绪多变。”时岑掌心落下雪絮€€€€或者说,温戈身体组织的一部分。

“人类是奇怪的生物。”雪夜落进浓白色半流体间,亚瑟转移了话题,“矿,温戈就快要陨落了,也许......就在今天。”

时岑注意到,亚瑟虽然在用人类的语言系统统自己对话,但始终没有使用“死亡”一词€€€€他猜测陨落应该不仅仅意味着死去,还意味着更多伴随之事,甚至延续重启生命的可能。

“侍者说,这场仪式是为温戈的涅€€。”时岑心声淡淡,“亚瑟,你清楚‘涅€€’是怎么回事吗?”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亚瑟不愿跟随时岑一起靠近人群,就只派出一根触手,将其扯成薄薄的冰雾状,虚虚缭绕在时岑身侧。

小家伙想了想,忽然道:“对诶!以前我听几个大序者聊天......嗯,大概三十年前。总之是在我还没有成为序者的时候,我偷偷钻进其中一只大侍者的触肢里,啃了一小口€€的‘序’。”

绕在身侧的触肢比划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圈。

“当时,€€们说温戈好像遭遇了什么意外,伤得很重很重,就快要陨落了,必须派新的主序者过来,但后来温戈又自己好了。所以我觉得,温戈€€有自己的法子来应对陨落,或许就是这个‘涅€€’吧。”

亚瑟噼里啪啦地嘀咕了一大堆,才来得及喘一口气:“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维度跃迁失败后,€€就可以立刻解除跟自己旧矿的契约。”

“但是好奇怪!直到现在,温戈也没有解除契约的意思诶。”亚瑟疑惑道,“失败就要换矿的呀......哦哦哦我明白了!温戈和€€的旧矿相处了太多时间,所以舍不得了!”

小家伙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答案,白雾灵活地缠绕进时岑指缝间:“坏矿!你放心好啦,既然温戈都没有抛弃€€的矿,那我也不会抛弃你喔!”

时岑哑然失笑。

亚瑟天真又无知,温戈不与侍者解除契约的原因,显然并非所谓的情感羁绊€€€€时岑曾以微观形态躲在在温戈的意识空间中,对时明煦一起见证温戈对侍者降下惩罚。

短时间内迅速成长的F级、畸变骨骼与痛苦哀嚎,乃至于侍者现实世界身体的毁灭,他都记得很清晰。

那么,就只能是同眼前这场尚待举行的仪式有关。

时岑猜测,温戈惧怕“陨落”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涅€€”能够避免最坏结果的发生,以某种方式让其生命得到延续。

如果三十年前,€€曾经成功过,那么很可能也是侍者亲自操作€€€€因为那时,温戈已经同侍者签订了契约。

......他从未见过温戈这副模样。

与此同时,时岑的话叫他回神,他喃喃着:“时岑,你不知道?”

他将这句话重复两遍,忽然笑起来:“时岑,你竟然真的不知道!实在太有趣了!你同安德烈一样伪善,也将和他一样,背叛神明,或最终遭到神明的背弃!”

时岑眯了眯眼:“伯格€€比约克,别打哑谜。”

“你已经背叛了人类,在契约订立的那一刻,没有谁告诉你吗?你,时岑,你将受背叛之苦。”侍者顿了顿,他在这种濒死的时刻,竟然显露出愉悦,“不过这对我来说,倒并非苦楚。而现在嘛......感谢那些风,将涅€€的火焰带到此处。”

下一瞬,他忽然拔高声音,在雪絮翻飞与焰火舔舐之间,侍者的嗓子变了调€€€€尽管他才刚开头就被时岑遏止住,但显然,白日信徒已经感受到他的召唤,明晓了祭典应当吟诵的诗篇[1]。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耶和华必用雷轰、冰雹与旋风,并吞灭的火焰、向尘世讨伐罪孽。

€€必在火中降临,亦在火中重生!”

紧接着,吊诡的吟诵声渐次响起,焰火登时燃得更旺。那些浑浊又滚烫的气流,呛得信徒纷纷咳嗽起来,却并无一人停下€€€€哪怕侍者已经被扼住咽喉,哪怕发丝与外袍均被烤断,依旧没有人停下。

......已经很难说清,信仰本身,是否真正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属于温戈的、那只原本黯淡瘫软的竖瞳,竟然渐渐重新聚焦€€€€瞳孔所对,正是侍者与时岑。

“神明的意志即将焕发荣光。”侍者颤抖着笑起来,“时岑,恭喜你,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下一瞬,伯格€€比约克注视着燃烧中的火光,以及许多翻飞的黑屑€€€€他自己也在一点点涣散了,碎屑被卷入漫天风雪。

到处空空荡荡,冰结得太厚,以至于透出一点深蓝色来。四下空空荡荡,广播器在低温下彻底被冻坏,附近的官方播报都停止了。

篝火在残破墙壁间拉出长长的、蜷缩着的人影€€€€那是抱膝而坐的苏珊娜,她犹豫很久,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您......文博士她......”

“叫我时岑就好。”时岑声音又低又缓,“文€€博士醒来后,不会再对你造成伤害,不必担忧。”

“她是中邪了吗?还是被那个‘白日’组织洗脑了?”苏珊娜抿抿唇,谨慎观察着对方的神色,“那个,不方便说就不说吧。但总之,谢谢您救了我。”

“不过这堆火撑不了多久,时先生,我的通讯器......弄丢了。”苏珊娜撒了个谎,稍显心虚,“得麻烦您来联系城防所,我们要尽快到救助站去。”

下一刻,时岑抬手,往右耳覆满薄霜的缠枝白玫瑰探去。

通讯器在这样可怖的低温下也显得有些迟缓,但幸好,它还可以被正常使用。几息过后,通讯器温度缓慢爬升了一点点,莹白色终于透出,照亮了时岑的耳廓。

也让时明煦薄而白的耳垂透出一点点血色。

研究员刚同兰斯通讯完,正快步奔行于走廊间,往医疗中心外部去。这里此刻充满喧哗人声,不少人在惊呼,但大多是出于新奇,并非害怕€€€€毕竟现存于世的内城居民中,见过防护罩启用的,已经是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

人声嘈嘈切切,夹杂在重复的广播中,惟有时明煦面色凝重,简直称得上心乱如麻。

......内城受到防护罩保护,温度的下降尚且可以得到短暂抑制,可受灾情况更加严重的外城要怎么办?贝瑞莎、沙珂和贺深此刻应当都还在外城受灾安置中心,自己世界的贝瑞莎昏迷不醒,她身上带着同安德烈之间的秘密。

时明煦不能放过任何有关真相的碎片,必须要找到贝瑞莎,保全她的性命。

除此之外,还有、还有......

还有时岑。“容器无法脱离意识体,单独存在过长时间。但我对意识安置的了解太少了,温戈才是最懂这个的家伙。”亚瑟苦恼道,“你的问题总是让亚瑟为难,我又看走眼了,你才不是笨矿!”

“从现在开始,我要叫你坏矿了。”

€€说着,自身体内部翻卷出圆瞳,准备用眼睛去瞪时岑。

但,下一瞬。

亚瑟的注意力也被时岑的视线引过了去€€€€对方眼瞳中跳跃着小簇火苗,倒映出冰层之上、废楼一角的景象。

篝火。

篝火堆旁团聚着数十人,大多是孩童,火焰吞噬雪絮,在寒风中缠绕纠葛,像蔓生的藤。距离外焰最近的地方,站着两名背对视线的女性。

似乎觉察到什么,其中一人缓缓回头€€€€

是占据文€€身体的侍者。

而另一人,也随之小心翼翼地侧身。她金发碧眼,面色苍白,冻到肿胀的手指捂在小腹,像是怀了孕。

此外,她眼角通红,泪痕还未散尽。

时岑此前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如果时明煦在这里,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苏珊娜。

火焰舔舐着浑浊朦胧的天地,数十位白日信徒跟随二人一起回头,望进浓白色的雾中€€€€他们都看不见时岑,但侍者可以。

可他面无表情。此次重逢没有滑稽阴暗的喜悦,也没有尖酸刻薄的嘲笑。

他嘴唇蠕动,将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到耳后,进而叹息一般,看着浓雾中渐渐清晰的时岑。

“时岑……你怎么总能赶上仪式?”

“那么,就由你亲眼见证神明的涅€€。”

对方此刻,应当也在另一世界的外城。

自暴雨降临以来,时岑世界的阶段性受灾情况就比自己世界的要更糟糕,那头一定也已经开启了保护内城的真空防护罩€€€€可时岑并不在其中,他是个佣兵,生活在外城七十二区。

时明煦仍然记得,自己和侍者被温戈带离卧室前,时岑家停电,导致供暖系统也连带瘫痪掉了。

他在发抖。

但他仍在重复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时岑皱着眉,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索沛......”

“老大。”索沛缓缓看过来,却不是同时岑对视。

他越过驾驶位上的时岑,将目光投向浓云翻卷的、遥远而沉默的天穹。

随后,他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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