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雨声磅礴,时明煦隐约听见建筑垮塌,残块砸到地面,发出可怖的嘈响€€€€不知是否有钢筋脱落,又在飞坠间相互碰撞,震耳的嗡鸣穿透雨与墙。
恍惚间乐园成为一把琴,它的巨弦被拨断了。
在声音余韵中,安德烈的讲述却丝毫不受影响。
他仍记得彼时发生的一切。鲜明澎湃的情绪袭卷了时明煦,他已经分不清是快意还是惊诧€€€€过分汹涌的侵扰也吞噬掉力气,他再跪坐不住,人陷到床铺里,连呼吸也成为一种需要分神的事情。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在痉|挛,小腿肌肉曲线起伏个不停,时明煦试图抓住些什么东西。可惜他大脑空空,五指徒劳向上摸索,擦过了被自己浸得微微潮湿的被褥。
呼吸急促而甜腻,夹杂又低又软的嗯吟,此次临界点后的余韵很绵长。过了好一会儿,时明煦才自昏沉狼狈间渐渐恢复神智。
他蜷起五指,无力地抓了一下被单。
他身体酸涩,心脏饱胀。
爱,这个字被用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很奇异€€€€自时明煦出生以来,从没有任何人说过爱他。
年幼时他记得摇篮的日与灯塔的夜,记得每天来测量身体数据的研究人员,对方会为他放一杯牛奶在床边,这就是他作为实验体时受到过最大的额外关怀。
除此之外,绵密的晚风每夜陪伴他,平板屏幕的微光见证他一点点长大。风雨和数据从没有离开他很久过,可惜,它们也从不会开口说爱€€€€更别提别的什么人了。
似乎任何人于他而言,都是若即若离。
除了时岑。
时岑是让情感重新浸染他的人€€€€这并非突如其来的暴雨,没有被侵袭或被冲刷的不适,而是舔舐过海岸线的潮汐,水流淌入沙间的空隙。
他就被填补了。
直至他呼吸一点点平缓下来,时岑才开口,问他需不需要喝一点水。
“我想睡觉。”时明煦嘀咕着,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过分潮软的语调让他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时岑眯了眯眼睛,他有意无意,朝下方瞥去一眼。
金属枪身反射出月光,它被摩挲得很光滑,并非当前唯一鲜明挺立着的存在。
“先别急。”时岑说,“小时,我们还没结束。”
时明煦刚因过分困倦而阖上的眼瞬间睁开,他努力撑起身体,五指都蜷起,勉强道:“我,我去洗澡!”
他慌不择路,下床时腿软得险些跪下去€€€€时岑反应很迅速,对方接管他的身体,这才避免了膝盖被磕出淤青。
现在,对方白生生的腿重新陷到被子里,时岑心声沉沉:“跑什么?”
“我洗澡。”时明煦说,“不是跑。”
时岑当机立断:“待会儿再去。”
几息后,他继续说:“小时,闭眼。”
那天是周六,出于特殊保密性需求,十三层的实验体们被接回灯塔中,监控也会在周末短暂关闭,安德烈不在此列。他照例待在房间里,靠在窗边,看落雨模糊下的城市道路。
乐园建设错综复杂,内城中的一切都显出精密,外城没有这样多的立体交通线路。安德烈自方舟最高层望出去,想象百万人生活在雨里。
他同时忧虑沃瓦道斯€€€€既不知道€€陡然失去基因供给后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是否还在陷落地。
雨愈发大起来,铺天盖地的细线密密匝匝,落雨声掩盖了许多东西。恶劣天气中,就连灯塔也只留存朦胧又遥远的轮廓。智识更是无处可觅......好似它从未出现过。
安德烈刚在隐隐绰绰的雾气里眨了下眼,门就陡然被打开€€€€视野余光里一抹人影迅速扩大,紧随而来的是关门声。
“咔哒。”等待的时间比安德烈想得还要漫长。
陷落地中心的时间流逝无法估量,偶尔,当温戈回到这里时,沃瓦道斯会躲起来,藏在藤蔓毒刺蔓生的边缘地带。
这期间并无任何新矿被带来。
“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沃瓦道斯仰着脑袋,“没有身体后,能量吸收变得很困难,花的时间就有些长......不过往好处想,因为太弱小,温戈甚至没能觉察到我的存在。”
“如果€€发现了你,你会被带回序间吗?或者会被驱逐出陷落地中心?”安德烈顿了顿,“还是说,€€能够发现你已经汲取我的基因,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缺失了身体,我利用基因的方式很低效,成长的速度也很慢。”沃瓦道斯趴在他掌心,触须通通垂落下去,“在正式提出改换契约对象前,温戈没法看出异样。”
“不过,虽然对€€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主序者的脾气不大好......要是被发现,我多半会被驱逐出去,以这具蝾螈的身体流浪。”
“离开我,就连低级的能量吸收方式也没有了,你的生长速度会变得更慢吧。”安德烈摸摸€€脑袋,“沃瓦道斯,你能感知到准确的时间流逝吗?你来到这里......多久啦?”
长大一些的蝾螈蜷了蜷爪子:“用矿的计时方式,是二十二年。”
安德烈一瞬恍惚。
......原来已经二十二年。
他被困在陷落地中心,被埋葬在深深的雨林间。视线尽头唯有阻隔,唯有毒蔓€€€€沃瓦道斯已经告诉他,这些藤蔓是四维遗骸污染的产物。
它们杀死纯粹三维的生物,又囚禁着一块块矿石,不允许其随意离开。
他已经整整四十二年,没有再见过凯恩斯。想来,哥哥已经年近六十€€€€自己还能成功认出他吗?
安德烈不知道,在此刻丧失掉思考的勇气。
“我已经比当初厉害很多。”沃瓦道斯的声音拉他回神,小蝾螈说着,甩甩自己的尾巴,“安德烈,再有几年,我就能......”
€€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温戈出现得遽然,水珠间掺杂进更加浓稠的雾气时,沃瓦道斯急速翻跃躲避,被毒刺扎伤了尾巴,也顾不得去管。
万幸,温戈的灰色巨瞳没有望向€€€€€€那其中只倒映出安德烈。
时明煦:“......”
很坏,他被迫想起来了。
在分别来临之际,自己的确说过这种话€€€€研究员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是“补偿与奖励”,时岑在这方面倒是厘得很清楚。
意识错位的现实时间太短暂,对方没能怎么改善他的体能,就没有提奖励这码事。
但,这也掐灭了时明煦拒绝的理由。
眼下还有什么借口可以找?
血液的流淌一刻也没有停歇,毛巾被抓在手中,时明煦的五指微微陷进去,徒劳遮掩住无措。
他想要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
他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维持着表面镇静,拧了一把水,戚戚沥沥的液体就淌下来,滑过光滑池壁,蜿蜒着隐匿进管道间。
时明煦垂下眼睫,没有再看镜子,说话声音也轻:“这是八年前的我。”
他隐晦地示意时岑,这具身体还很青涩。
岂料,对方好像不太吃这一套。
平行世界,佣兵自沙发上起身,将桌上的两只杯子带去清洗。就在血液温度稍稍凉下去之中,时明煦甚至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对方淡淡道:“嗯,成年了。”
时明煦:“?”亚瑟立刻顺着每一道绒毛的缝隙往深处淌,€€在逃窜间,仍附在研究员耳边的微型发声器官不忘吱哇乱叫:“沃瓦道斯有病吧!”
已经成年的大序者显然不如€€灵活。索菲的尾巴甩得不算快,两道冷漠的视线却如影随形。就在光彩的交织变幻中,淡金色将序间中心区域映得微明。
随即,愤怒与略微惊诧的两股声波震荡而来。
身处不同世界的二人,大脑都被搅得混乱。瞳孔被迫涣散间,巨型生物的凝视感被放至最大,随后泡沫一般破碎掉€€€€待到理智勉强回落时,亚瑟已经瘫软成一团,小家伙软乎乎地挂在沃瓦道斯的尾巴上,正在穿越序泡。
淡金色的身侧,粉与褐的注目亦在跟随。
“沃瓦道斯。”亚瑟虚弱得连翡翠绿的眼瞳都要睁不开,€€伸出触肢,有气无力地戳着骨刺,用独属于€€们的语言小小声说,“我错了,不该破坏规则......你,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
“你偷溜去三维,又擅闯序间中心。”蓝红组织纠缠的褐色序者率先开口,€€冷冷瞥来一眼,“年轻一代中最糟糕的小东西,希望清道夫群落能给你长点教训。”
“它们会把我的触手全部吃掉!”亚瑟半死不活地哽咽道,“那,那我的矿怎么办?他也要跟着被啃吗?但是矿没有做错什么呀......”
“由于你的过失,你的矿也应受惩罚。”褐色序者说。
亚瑟哀嚎一声,时明煦周遭的浓白色瞬间收紧,半流质更加紧密地包裹住他。
“别吓€€了€€€€你该感谢矿罕见的高品质。”索菲就在此刻开口,粉色圆瞳半掩在长绒下,“现在,主序者带你去往流转地。”
亚瑟:“嗯嗯?”
小家伙脑袋晕晕乎乎,尝试理解对方的话。
“流转地是什么地方?”亚瑟嘀嘀咕咕,“沃瓦道斯......”
新任的主序者瞥来一眼,在愈浓愈瑰丽的介质间,沃瓦道斯开口。
€€贴心地使用了人类的语言,两个世界的铂金色竖瞳,分别扫过时明煦与时岑。
“亚瑟,你被最终选中催化。”沃瓦道斯说着,抬头望进远方€€€€序泡的杂响愈发鲜明,斑斓世界间流淌过五光十色的影与痕,这里的一切都在时刻变幻,像无数梦境的流转。
但与此同时,偶尔也会有流汞状物质在悬浮间翻卷,间或夹杂略显沉闷的咕嘟声,数量庞大的清道夫也正被创造。
华美诡梦中,危险无处不在,尽数藏匿在流光里。
“这地方清道夫也太多了吧!”亚瑟立刻意识到可怕之处,“这么多清道夫,根本不可能都听我的话......沃瓦道斯,这和惩戒有什么区别?”
“这里能够让亚瑟快速成年,是么。”时明煦开口,“沃瓦道斯,一个半月以前,你也曾经历催化,才得以迅速成年吧?”
铂金色瞳孔顺着背脊游过来。研究员垂眸,与之对视。
“小时,我还以为你上次评价时,就已经很清楚了。”时岑说,“我的确是这种人。”
他听上去如此坦荡,不像是在承认自己的无赖,而更像是阐述某种美德€€€€以至于让时明煦怔愣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时岑!”
时明煦有点气恼,他站在池壁水珠折射的、粼粼的灯光里,五官线条也被映得柔和。此刻的恼意半分威慑力也没有,反倒是抬眼时无意撩向镜子的一眼,让时岑轻笑出声。
对方全然没有被指责的不悦,反而乐在其中。
“小时,”时岑的心声传过来,“镜子就在眼前。”
对了,镜子。
时明煦呼吸骤然乱掉一瞬,这才留意到镜中之人€€€€真正望进镜中、同“自己”四目相对时,他的心跳忽然漏掉一拍。
他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看时岑?
时明煦无法回答。
他立在半封闭的洗漱间内,环境的逼仄意味着隐秘,同夏日潮热的空气一起,成为笼罩他的巢穴。
这巢穴里没有野兽,也没有不可名状的生物,光怪陆离的一切都被隔绝,镜中潜伏着的灵魂却注目他€€€€像黄金时代的故事里,龙流连过它的宝藏。
深情之中,又蕴含一点似有若无的、可能失控的危险。
他被看见了。
收着力,但锁芯碰撞中,仍然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