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36章

十六岁的时明煦靠着门框,他撑住膝盖的同时,右手处蜿蜒爬过血迹。

安德烈心头一颤,本能的错愕促使他吐出了短促音节:“你......”

时明煦闻言抬眼。

下一瞬,安德烈的大脑一瞬空白€€€€对方动作迅速,手已经捂了上来,他来不及多加思考,只能听见对方被压低的声音:“......抱歉。”

很快,楼道间响起靴底叩击地面的声音,它由远及近,在逼仄走廊间一点点变得清晰,安德烈呼吸中,嗅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

他忽然发现,这人似乎也是......一块矿。

但安德烈从未在十三层见过对方。

他贴着时明煦的掌心,小小声问:“你是方舟的学生吗?”

他总能精准抚平时明煦的恐惧。

在这段话后,时明煦睁眼,努力尝试着平复呼吸。他在现实世界的身体,也正艰难地从骤然紧绷中恢复,52号被两脚兽的异样吓了一跳,它炸开满尾巴的绒毛,控诉这家伙的一惊一乍。

而时明煦攥着满手心的冷汗,朝猫咪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来€€€€不过很快,他就阖上湿淋淋的眼睫,重新回到时岑那里去。

他不能将对方独自置于未知处境。

第 36 章 衔尾

但这次意识链接后,那种古老如深层湖水一般的声音已经趋于平息,属于178号的声波响起,二者此次的交流显然顺畅许多,重归平和。

虽然依旧一点也听不明白。

等待的时间没有很长,灰白色就如同它降临时那般悄然隐去€€€€这个巨大的、难以描述的生物,€€似乎没有什么寻常认知上的高凝聚实体,离开的方式也像被风吹散的云雾,难以捕捉行踪。

“€€的生理结构很松散。”时明煦斟酌了一下措词,“这点和178号并不相同,178号仍旧能同周遭环境严格区分。

“但这个灰白色生物,€€就像是完全融入环境中,如果我们不在€€身体内部,或许从远处看上去,只会误以为€€是一团积雨云。”

“积雨云?”时岑被这个词戳中,“小时,在你们动物研究所昨晚的紧急会议上,就有人提到过,‘五十年前灾厄的发生时,那团白色生物像是积雨云’€€€€那么我们今天遇见的,基本可以确定是€€。”

时岑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时明煦拨弄扇叶的动作暂止一瞬。

他猝然间回头,望向座椅的方向。

......没有人。

分明什么动静都没有,审讯室内寂静如坟场。可就在刚刚,就在某个霎那,研究员确信自己听见了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它像流风的尾巴,没有太大的声势或力量,但只需要轻轻一扫,就能引起时明煦战栗着的心绪。

他在这个瞬间想要流泪,并且笃信一个事实€€€€

时岑就在这里。

和他一样,此时此刻,对方也被困于平行世界的审讯室内。

整件事情不难想象,时明煦已经可以猜到,时岑被捕,一定和“文€€”有关,但他不清楚对面是否停电,也不知道对方的处境究竟如何。

作为外城贡献度最高的雇佣兵,时岑在审讯室的待遇自然与他不同......刚刚那声稍显急促的呼吸,是否意味着对面正面临困境、遭受某些刑讯手短呢?

时明煦心脏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咬了舌尖,用刺痛感将某些不受控制的念头驱赶出去。

研究员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随即,他尝试凝聚起注意力,在微弱的光感间,继续拨弄眼前安静的排气扇,并成功摸到它的连接处,是由卡扣固定的。

不幸中的万幸€€€€这意味着只要将卡扣推开,它就可以被徒手拆卸掉。

这处通风口狭窄又安静,直径不大,但容纳一人通过不成问题。时明煦很清楚,出去后,他就能落入走廊,而在不远的尽头,有一扇窗。

兰斯和俞景这么久都没回来,医疗中心那头也没有派人过来进行伤情检测,时明煦很清楚,应当出现了什么不容乐观的情况。

或许是苏珊娜被发现被诘问,或许是他的谎言被戳破,对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你等等喔!我把这些物质放大给你看€€€€嗯,我想想,如果是你们人类语言的话,或许可以叫它'序泡'。”

€€说着,触肢点向翻滚着的鎏金,抓取到一小团浓稠的色彩。冰用装甲车的显示器上,室外气温仍在迅速下降中,截至他们穿越内外城中心区时,温度已从零下三十度降至零下四十一度......对方要怎样才能熬过零下四五十度的可怖低温?

灾难来得太突然,现在才不过九月底,乐园往年并非没有经历过极端天气。但最近一次的大规模寒潮,已经是近十年前发生的事儿,且那也尚在冬季范围之内。

作为类黄金时代温带海洋性气候,乐园一百多年来的最低气温,甚至大概只在零度徘徊,遑论零下四五十这种可怕数字?

一天之内骤然降低几十度,又伴随大规模区域断水断电,绝大部分人却连抵御寒冷的厚衣物都不够。

研究员完全不敢想象时岑此刻的处境,恐惧茫茫雪雾一般淹没了他。不过出医疗中心的几分钟里,凛风就混合冰碴擦破了皮肤,可时明煦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他在上城防所的冰用装甲车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血渗出。

他伸手,抹了一把€€€€铁锈味攀到鼻腔内,时明煦有一瞬间恍然,以为这是时岑的血。

时岑他,现在究竟怎样了?

两个世界的沃瓦道斯明显可以互通,既然自己世界的亚瑟被叫走,那么时岑世界的亚瑟是否也不在他身旁?

时明煦不知道,但他越是思考,就越觉得可怕。

他很确信,时岑已经同亚瑟签订契约,也知道对方的意识体不会轻易泯灭€€€€可亚瑟毕竟亲口说过,€€还没有掌握意识安置的能力,那么如果时岑肉体冻毙,他的意识应当何处安放?

像安德烈一样,寄生在亚瑟的意识空间之内吗?

时明煦无法想象这一切。

且不论冻死本身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如果,如果对方果真如同安德烈一般失去身体,那么,尘世间同时岑有关的所有联络都会被斩断。

他佣兵团中的朋友、刚刚收养的沙珂......所有人都会以为时岑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只有自己还会记得。

可自己甚至不和时岑在同一个世界,从未真真切切的、在意识身体两方同在的情况下和时岑相遇过。

......他完全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在冰用装甲车通过应急通道、开往外城的过程中,前来接应的俞景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博士,我知道这样问有点冒昧,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出城接人,但您应该很清楚,这种透支贡献点的行为有多么不计后果。”

€€€€就在刚刚那一通电话间,时明煦几乎付出了近三年来全部的积蓄,才换来军方委派装甲车、得到了出内城半天的额外批准。

在时明煦不知道的地方,位于溪知的乐园价值评估体系认定,他身份特殊、能力出众、基因链等级极高,是乐园目前最具价值的人类之一,因而最终破例允许了此次请求。

而此刻,俞景发问之后,见对方并不回答,只好叹了口气:“好吧博士,咱们只用去七十三区的集中安置点吗?”

直至€€将色彩揉入触肢,将自己身体的这部分收回又摊开、举到时明煦眼前后,后者才第一次稍稍看清这种组成序间的基础物质。

€€€€它们分散开来时、以3.5维的方式拉伸数万倍时,竟然呈现出颗粒状,得以自色彩中被解构。

这些小颗粒大多是不规则的形状,有些旋拧如螺旋,有些又呈现参差奇异的晶体状,偶尔有小颗粒碰撞至一处,彼此清脆叮响或沉闷嗡鸣,有些排斥分离,有些则极速融合,顺势产生新的构造。

......这些物质,竟然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发生反应。研究员浑身的力气都被话语和亲吻抽走,他腰被时岑搂紧后,就再稳不住坐姿,掌心胡乱撑在地上,或抵在时岑腰间,推不开半点。

意识体同意识体间的接触,原本就比单纯肉|体来得鲜明,时岑细细舔|吻唇角时,时明煦却连哈气都不敢。

他怕自己漏出声音。“这证明融合基因本身就是可行的正确之路。但智识不公开的真正理由,一定同未知生物有关。”研究员顿了顿,“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

时岑问:“什么问题?”

“五十年前,智识的秘密融合基因实验,仅仅出现一例有进化倾向的实验体,就已经招致‘灾厄’。”时明煦说,“如果你我是向上进化的成功产物,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发现、被警告?”

时岑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只好陷入沉默。

“此外,还有一件事。”时明煦揉着眉心,声音沉倦,“时岑,档案中没有任何记录表明......与你我进行融合基因的生物,究竟是什么。”

话音刚落,搁板后方忽然传来一种宏大浩远的声音,像旷古长风的悲鸣。

二人几乎同时动作起来,意识到隔间之后还存在一个巨型空间。

将搁架挪开的过程不算轻松,时明煦稍稍落后时岑一些,但结果总是有效的€€€€流风自墙隙间流泻进来,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寻觅到暗门,并用实验室内散落的金属器械砸开脆弱的空心墙面。

但下一刻,两个世界同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是那把用以砸墙的金属器材。

而就在流风彻底贯通空间的霎那,一种密集的注视感瞬间变得清晰€€€€刚刚进入建筑时存在的注视感,在此刻达到一种悚然可怖的程度,并且不再是幻觉。

......眼睛。如果......如果智识内部果然藏着有关四维空间的力量,时岑自己都无法掌控事态发展,又如何不会忧虑时明煦的处境?

他们好不容易,才寻觅回对方。

“小时,你必须先休息。”时岑一反以往相处中的温和,他强行控制着时明煦的身体,就近推开一扇虚掩的门。

直至寻到一个旧物堆积的角度、时明煦身体陷入柔软的旧窗帘中时,他埋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鼻息的潮热。

“没关系的。”时明煦哈出一小口热气,“把我......放在这里,就好。时岑,我可以自己缓一会儿,温度回升后,就会好点的。你那头也没有同伴,很危险。”

可这番软绵绵的劝阻半分效果也没起,时岑依旧掌控着他的身体,他们距离那么远,却又这么近,彼此就连心跳都重叠在一处,由佣兵主导,成为震颤着的无名协奏曲。

咚咚,咚咚。

“小时,得为你找点药。”时岑皱眉,他重新睁开眼,在自己世界进入同样的房间,在废弃实验室中细细搜寻起来。

在乐园中,这种以人类为实验体的实验室间,一定会备上许多常用药物€€€€如果运气够好,就能够找到残余退烧药。

显然,他们是幸运的。

时岑闭目,时明煦任由他来控制身体,他脑子昏沉得实在厉害,整个过程间,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取到药、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这堆废弃柔软的临时避难角落间,但意识成功回笼,完全是由于时岑的呼唤。

“小时......小时?”

与此同时,昏昏沉沉之中,时明煦艰难半掀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唇上抵着什么东西。

€€€€它温凉又服帖,同轻微干裂的唇瓣肌肤相贴,那是自己的右手食指。其间夹杂着一粒外壳微软的、小小的胶囊。

“退烧药还在有效期内,先吃一颗。”时岑哄着他,“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能听懂的。

可惜,他已经无法及时给出回应。

但就在研究员强撑着想回应时,忽然,唇上感知到压力,齿缝间也传来轻微的、被撑开的感觉,和一点外物的抵触感。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温煦,自意识链接中直接裹挟住他,微微带了点强势。

“小时,张嘴好不好?”

“做不到的话......就只能由我来帮你了。”

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的、散发微光的淡蓝色竖瞳,那些或张开或阖着的眼,单个莫约有半米大小,由树枝状的触端相互连接着,但由于过分密集,躯干部分实在无法看清。

这些竖瞳,都在五层楼高的竖直空间中水母一般漂浮着,游曳于巨型罐装培养器内,浸泡在透明液体里。

随着流风,随着动静,它们像游鱼嗅到饵那样,缓缓尽数睁开,又聚拢过来。乃至于彻底贴近了时岑与时明煦,甚至碰撞在容器壁上,于溶液间发出略闷的“砰”响。

无数双眼同时动作着,五层高的培养器,竟然都被带着轻微震颤起来,在上下呜咽的寒风间,发出吊诡的异响。

砰砰,砰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