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们的父母,”研究员轻声说,“他们似乎,和黄金时代的人类很像,拥有丰沛的感情。”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时岑亦然。
于是,佣兵将那些散落的档案重新整合起来,放回档案袋的同时,他岔开了这个过分沉重与复杂的话题。
“按照档案的说法,你我原本已经确认为F级。”时岑说,“小时,这太匪夷所思了。”
若档案记录有关基因等级的部分无误,不存在造假情况,那么,这就意味着,时明煦与时岑,都已经打破了灾难发生的底层规律。
......二人本身,就是从F级向上畸变进化为A级的、活生生的例子。
人类的畸变,竟然并非所昭示的那般永恒向下。
“......怎么会这样?”时明煦心声艰涩,几乎称得上恍惚了€€€€自从九月,178号逃走以来,他有关世界的所有认知就在不停地被推翻,被颠覆,被重构。
先是对于平行世界的发现,又是有关时间凝滞的认知,紧接着是“只可到此”的未知智慧生物种族警告,身体错位间的各种奇遇。
临到最近,陷落地与温戈陨落将一切变得可怖又黯淡,被迫签订契约、又被迫彻底分离€€€€而到如今,有关二十三区的认知被刻意误导,灯塔禁令藏有猫腻,甚至连“人类基因畸变永恒向下”这一认知,都是假的。
那么在这千疮百孔的尘世,究竟什么才是真实?
又到底什么才是世界的真相?“不是?男的女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男朋友。就这两天。”彼此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两人在对方的身体中,同时说下去。
“对方是个雇佣兵。”
“对方是个研究员。”
“暴雨来得太突然,内外城光轨已经停运,对方的通讯器也联系不上。”
“我没法不担心他。”
索沛:“......”
唐€€科尔文:“......”
“不是,时,你!”唐博士指着时岑,颤颤巍巍地后退两步,“你不是性冷淡吗!”
“之前没碰上合适的。”时岑说,“碰上就不冷淡了。”
“那什么叫就这两天!”唐€€科尔文悲愤交加,险些踩到52号的尾巴,“你偷偷找人上床,不告诉我!”
“我还没跟他上床。”时岑凉飕飕地瞥过去,“唐€€科尔文,不要以己度人。”
“截至灾难时代降临前的2025年,最后一次权威探测显示,它的直径是930亿光年。”时明煦说,“但可被观测到的可视宇宙不过是宇宙中的一部分。你晚上要是看星星,大概能够看见2500颗恒星,它们构成了银河系直径的百分之一。”
“哇老大,你懂好多。”索沛问,“内城原来要教这么多啊。”
“我也在方舟待过几个月。”时明煦淡淡道,“简单来说,地球上每有一粒沙子,宇宙中就有一万颗恒星。如果把可能性降到最低,保守估计来看€€€€”
“光是地球所在的银河系,就可能有十万个智慧文明。”
“那就是一定有宜居星球咯!这样说还会有外星人啊!”索沛瞪大了眼,“那就更该发展物理学嘛。”
“但直到发展至今,人类也从来没寻找到任何外星文明确切存在的踪迹......事实上,早在黄金时代,就有科学家提出过相关猜想。”时明煦说,“它被称之为费米悖论。”
这句话后,他忽然顿住。
熟悉感。
一种熟悉感自荒芜凌乱中蔓生出来,时明煦已经能够意识到它是什么€€€€伴随着大脑轻微的疼痛感,他被记忆的碎碴刺中,又被包裹进水雾中。
“小时。”
还是那个阶梯,是雨季的某一天,时明煦闻言抬眼,同立在阶上的安德烈四目相对。
灰蓝色眼睛的男孩沉默良久,继而轻轻开口。
“你不能和我一起离开。”
“如果执意要去,你会死的。”
“侍者或许曾经想要过€€€€比如在发现自己生长静止的开始几年。但现在距离灾厄已经整整五十年,他绝不会再有这种想法。”时岑顿了顿,“或许,是我们惯性认知之外的其他东西。”
“老大!”索沛从临时房间出来,“你吃完了吗?洛林刚刚联系我,说流浪汉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不过现在吃饭蛮成问题的......距离咱们上次出野外已经有一个月,贡献点都用得七七八八了,大家想跟你借点,趁现在还有些室内市场没关门。”
“那正好避免集会露馅。”时岑当机立断,“小时,你跟索沛赶过去,贡献点看着借,买东西的跟索沛走,叫洛林直接带你去万象制造城。”
“理由呢?”时明煦问,“洛林如果问起,理由是什么。”
“不需要理由。”时岑轻轻一笑,“贡献点给够就行。”
在鬼脸下方,依旧是纤细潦草的“侍者”签名。除此之外,这块剥落墙皮上,再没有更多信息了。
时明煦喉头哽塞,忽然难言一字。
......他甚至在这个瞬间产生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究竟应当作何选择。
他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不仅仅关乎自己或时岑的命运。
更多的东西,早在无形间被压到他的身上€€€€他没有刻意主动背负这些,但现在,它们已经彻底同他融合了。
他呢喃着,像是自语:“真的有意义......么。”
时明煦垂目,呼吸声和心跳一样乱掉了,惟有档案袋安静地贴在胸口€€€€也就在此时,他听见时岑开口。
“小时。”时岑将声音放得很轻,但吐字清晰,“我们所做的一切,一定是有意义的。”
“你同安德烈之间的过去,成为最终从温戈手中救下你的筹码。你在那个夜晚选择回应,我们才得以知晓彼此的存在。”佣兵也捏着那份档案袋,“而现在,你我都已经清楚了我们的来处。”
“你成功做到了很多事。”时岑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小时,我与你同在。”
我与你同在。
最后的半句话后,时明煦忽然如梦初醒般回神€€€€印象中,这是时岑第三次说这句话€€€€它总能像风牵引常青藤一样,将时明煦从茫怔间牵引出来,告诉他:
你并非独自面对命运。
时岑与他,是彼此命运的水中倒影,相伴纠葛的枝间藤蔓。
这才是尘世间唯一可以笃信、永远不会背叛或被模糊掉的关系。
时明煦闭目,叹出长长一口气。
而时岑的意识体成为海潮,轻柔地揽住他,像一个短暂的拥抱。
已经足矣。
几息后,研究员睁开眼,听见自己基本平稳下来的心声。
“时岑,”他说,“按档案记录内容合理推测,虽然灯塔没有允许申寒山对你我进行基因融合实验,但他还是做了。”
研究员小小地“嗯”了一声:“没有了,现在只剩下黄色还在,整张滤网都由黄色组成,一遍编途径地球,造成基因链断裂。”
“第二,既然第四维存在生命体,那会不会存在更高维、更先进的文明?”时明煦说,“现在看来,温戈和沃瓦道斯都是四维中的同类型生物,拥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并且学习能力很强,智商不输于人类。”
研究员笔尖一顿:“可我很又觉得很矛盾,想不通......如果€€们真的拥有先进的四维文明,又为什么要同低维世界的地球相交互?灾难本身,会是这些四维生物操纵影响下的结果吗?”
时岑透过对方的眼睛,看见笔记本的边缘被画上一个小三角,他问:“小时,为什么矛盾?”
“高维世界应当没有同低维沟通的必要才对。”时明煦在那个小三角旁边,又画上一个圆,“我还是用降维的方式来向你解释。”
“你看,时岑,小三角和圆都在平面上,你可以将它们看做‘纸张’这个二维宇宙中的两颗星球。”时明煦轻声说,“而现在,我们人类作为三维生物,拥有绝对掌控这个二维世界的能力。我可以将它们涂黑,用墨迹完全覆盖掉,这样三角和圆都将不复存在。”
时岑随即明白过来:“你还可以直接粉碎整张纸,这就相当于打碎了‘纸张’整个二维宇宙。”
“没错。”时明煦说,“身处其中的二维生物甚至感觉不到异样,也寻觅不到任何原因,这次毁灭就可以很轻松地完成......在黄金时代时,人类拥有很多科幻著作。有个作家在其作品中,曾有类似的表述,他称之为‘降维打击’[1]。”
“我虽然没有二向箔,也没有直接将纸张宇宙由二维降至一维,压缩成一条线,但毁掉这张纸实在轻而易举。”
研究员说到这里,伸手将纸张画有图案的边角撕下。
“你看,就像这样€€€€纸张宇宙中的小三角和圆形就都不复存在,宇宙本身的结构也受到破坏。接下来,我还可以随意处置纸张剩余部分,而身处其中的二维生物对此甚至一无所知。”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时岑说,“小时,你是想说,高维对低维的入侵轻而易举。我们没有任何与二维纸张宇宙交流互通的必要,所以四维世界也没有什么同三维宇宙交互的需求。”
那个小大人一样、会记得让奶奶按时吃药,警惕又聪明的八岁小姑娘,她到哪里去了?
时明煦骇然回头,望向白袍尽数濡湿、却仍舞蹈着的人群€€€€他在人影的晃动间,隐约瞧见了一个小小的、瘫坐于舞圈中央的身影。
上次见面时尚且蓬松的棕色长发已经湿透,胡乱贴在脸侧,沙珂脑袋低垂下去,她似乎也陷入沉睡或昏迷,那双眸色浅淡又机灵的眼睛阖上,面颊蜿蜒流淌过雨水。
就在此刻。
楼道的阴影间,缓缓挪移出一团黑色阴影,宽大的斗篷没有沾染风雨,而斗篷下的人主动开口,听上去不过十二三岁。
他语调轻快,显然已经将昨夜的颓唐一扫而尽。
“嗨队长,很高兴见到你哦!”
时明煦尚在恍惚间,他听见“脱敏训练”四个字,就被带回那个水雾弥漫的潮夜,当即自以为悄悄地挪开一点。
接着,他在时岑微微戏谑的目光中开口:“那接下来......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两个世界的178号在灯塔期间表现迥异。”
“需要比较不同的话,我们现在拥有的信息就太少。”时明煦终于平复好呼吸,“我原本世界中€€姐开的权限还在,时岑,你可以直接调取178号的详细实验报道。至于你这边,我再想想办法,联系唐博士试......”
话语戛然而止。
下一秒,意识空间中的静谧被打破€€€€时明煦那边,响起卧室敲门声。
“老大!”索沛大着嗓门喊道,“门口有人找你诶!她说她叫文€€,我对长相和这名字都没啥印象。”
“但她指名道姓,说一定要见你,还说有要紧事。你要不出来看看?”
第 70 章 文€€
“文博士,她怎么会来?”时岑微微怔愣,“我和她交情很淡。止步于实验体交付与那次通讯......算了小时,先去看看吧。”
于是时明煦拉开门,一眼就看见文€€。
她立在大门外,发间的小冰碴在室温下渐趋融化,雪水从发梢滴下来,但文€€似乎并不在意
她将大衣外套抱在怀中,望过来的神情有点急切:“时岑,我需要跟你单独谈谈。”
沙珂已经回到她自己的新房间,索沛原本人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为老大的客人接一杯热水,听到这话,黑发棕皮的佣兵将一只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耸了耸肩,也回到他的房间去了。
“文博士。”时明煦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叫她€€姐,他看着眼前这张脸,一时间恍如隔世。
他说完,将目光投向窗外。
只有晦暝,只有怪诞。
那些黄金时代的生活,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