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66章

“如果在我们有生之年,灾难能够最终停止,一切得以慢慢恢复。”时岑说,“小时,我想离开城市,建造这样一间小屋。”

“在一处人数不多的小镇,或者干脆是村子里,我们的社交关系会很简单,时间的流逝会也显得缓慢。如果想要离开,就可以随时离开;如果想要停留,也没有人催促。”

“听起来更像是度假。”时明煦将目光重新放回那幅挂画上,“不会觉得无聊吗?”

“如果能把生活的每一天都过成假期,”时岑说,“这恰恰是种幸福€€€€并且如果你在,就一定不会觉得无聊。”

时明煦微微怔神。“小时,”时岑说,“把头抬起来。”

他说得这样平和,好像刚刚流露出的危险只是一种错觉。时明煦很清楚抬头意味着什么,也清楚时岑没有在胁迫,可惜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脑子里刹那空白。

接着,如时岑所期待的那般,他谨慎地缓缓抬起头,望进镜中。

他就将自己展露在时岑眼前。

在四目相对的霎那,他又不自觉,眼睫小幅度压了一下。

“小时,”时岑看着他,温声说,“不要躲。”

佣兵耐心等候对方,时明煦落进他视线里,意识到镜中瞳孔间倒映着的、更小的一方就是时岑。洗漱间没有风,他额发湿漉漉的,光洁饱满的额头展露出来,再无从遮掩。

这具十八岁的身体,少年感还很强。镜中的自己鼻梁高挺,眼尾的弧度也漂亮,时明煦白而薄的皮肤下沁出红,额角渐渐浮了薄汗。

他分明还衣着整齐,却好像已经被时岑看透了。

“时岑,”时明煦终于忍不住抗议,“可以......补偿,但可不可以,不在这里?”

最起码,别对着镜子。

“可以。”

出乎意料的,时岑竟然同意了。

时明煦一瞬怔愣,他甚至已经做好被拒绝的打算€€€€可随之而来的,除却饱胀的、重石坠地般的松缓感,也夹杂上隐隐失落。

在失落些什么呢?

时明煦说不出口。

他只好稍显讷讷地转身,于是镜中的自己也变小,往门边去,二者渐行渐远。

€€€€就在即将彻底离开的前一秒。

“可以不在洗漱间。”时岑声音淡淡,补充道,“但,不可以不对着镜子。”

“洗漱间太狭窄,也太闷热。小时,回卧室去,把空调打开€€€€我记得你衣帽间里有面立镜,是么?”

“把它取出来,带到卧室去。”佣兵循循善诱,“对着你的床,你知道怎样找到最合适的角度。”

时明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时岑把话说得直白,他却听得眼前发黑,大脑像是被搅乱,世界在光怪陆离中转个不停,浸入卧室的残阳染透了他,将他也卷入漩涡里,理智也快要颠倒。

“时岑,”时明煦不可思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在等待我的补偿。”时岑顿了顿,轻声道,“小时,你亲口承诺过两次。”

时明煦假装听不见,他走到床边身体后倒,陷入柔软的薄被间。

太幼稚了,比起逃避,这更像是在耍无赖€€€€但,时岑向来很懂得如何诱导,他在几息后开口:“小时。”

时明煦翻了个身,半张脸埋进褥间,被余晖拉长了眼睫。

时岑耐心等了一会儿:“小时。”

时明煦没动作,佯装在发呆。

可惜,他连眼睛都不敢完全阖上€€€€要是就此陷入意识空间内,情况或许会比现在更糟糕。

然而下一秒,一种熟悉的、肢体失控的感觉传来。对方其实没有做太多,只是抬了抬左手小臂。

“要是实在难为情。”时岑声音低低的,“小时,那就只能像第一次那样,由我来主......现在,我们先去取镜子吧。”

“不行!”时明煦几乎霎那弹坐起来,“不行的,时岑......”

他还记得在浴室的那夜,完全失控的感受太可怖,浪潮把他拍碎掉€€€€可那晚,他还没被时岑看见神情。要是这次还让时岑主导,自己就会连最后一点掌控力也丧失掉。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头没脑地说:“喜欢。”

但时岑听懂了€€€€对方在回答自己最初的问题。

“在这种小镇上,应该还会有不少特色节日。”时岑心声温柔,“我们可以到处逛逛,去舞会、集市或者广场。黄金时代的伴侣往往很喜欢这种活动,两人聚到一处,就可以将吃东西这种平常事也变得有趣。”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原野、湖泊或者森林。傍晚的小镇会很热闹,或许还有人演奏乐器。在乐声里,我们漫步、牵手、亲吻。”

时明煦早在讲述开端,就被对方的声音蛊惑着陷入想象,他眼睛微微阖上,但没有全闭€€€€以免切断对方与自己此刻明晰的联系。但他眼睫轻轻发着颤,朦胧之中,被拥进晴日、松林、镜湖与节日。

像被绵密温和的流风包裹住,又托举起来。

漫步、牵手、亲吻。

每个词都让他心脏酸涩,胸膛饱胀。

接着,就在这种难以描述的感受中,他听见对方继续说。

“等到暮色降临,我们就回家。”

回家。

时明煦在听见这个词后,小幅度地捏了一下被角。

他虽然没有拥有过家庭,却也知道它在人类的社会观念里十分独特€€€€家包容外界所不能容纳的负面情绪,允许颓唐、沮丧或崩溃,也提供外界所不能给予的亲密情感,譬如关切、谅解与亲昵。

亲昵......亲昵。

蓦地,他不可自抑想起浴室中的一切。

时岑操控他的手上下动作,每一次摩擦都带起缭乱的呼吸,又被揉碎了纳进水雾里,他汗涔涔地含着泪,完全不敢往下看,却也逃无可逃。

时明煦光是回忆,就快被那种陌生又剧烈的感觉撞散掉,热意不受控制地流窜在四肢百骸,又齐齐涌向小腹,进而去往更隐秘处,以一种再鲜明不过的方式显现出来。

随后,就在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时岑的心声传过来。

“小时,你起反应了。”

时明煦慌忙扯过被子,下意识反驳:“我没!”

在文€€渐渐深沉的目光中,时明煦开口,心声同时岑重叠在一处,响在客厅寂静的一隅。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文博士,您已经去世了吧?”

下一秒,就在“文€€”脸色大变、骤然起身的瞬间,时明煦迅速拔出枪,对准了她的眉心。

紧接着,他开口。

“侍者,又见面了。”

第 71 章 对峙

“队长,把话说得太直白就没意思了吧?”对方努努下巴,示意时明煦,“你该知道,这种东西对我没用的。冒然开枪,倒是容易将我现在这具身体损毁掉哦!”

“你之前那具身体损毁了吗?”时明煦寒声道,“你用了六十余年的皮囊,如此不堪一击€€€€谁允许你使用文€€博士的身体?你连对逝者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吗?卑劣!”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侍者笑眯眯地看向他,“队长,你都已经同沃瓦道斯签订好契约,就该知道俗世肉|体本就一文不值,其不过是收纳罪孽的容器,惟有灵魂才能获得永生。更何况,她还没有死哦€€€€你现在开枪,可是真的会杀掉她。”

时明煦一怔。

什么叫,文€€现在还没有去世?

那么侍者占据她的身体后,文€€的意识又去了哪里?会像安德烈与沃瓦道斯那样,一方清醒,另一方就被迫陷入沉眠吗?

可是€€€€

  “时岑,我怀疑你我共享的这片意识空间,已经有所进化。”

他说着,顺势闭上眼睛。

下一秒,时明煦险些惊呼出声。

€€€€他与时岑共处的意识空间,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里的色调依旧很暗,却已经不再是以往绝不可视的漆黑,他与时岑昨晚在意识共处之时,尚且只能通过类似潮汐卷涌的方式感受对方,但现在,这里变得不同了。

一点微弱的光感,从空间中透出来,虽然它依旧空荡,但在时明煦目光可及之处,有一个趋近透明的、浅淡的轮廓。

是时岑。

时明煦甚至看不清时岑的五官,只能像捕捉树影那样模糊地瞧见对方,但此时此刻,时岑就站在微芒里,他朦胧的,却又真切。

不再是只能勉强感受到水流温度的潮汐,他们真正在这处意识空间相聚。

只属于时岑与时明煦。

“我......”时明煦实在难以置信,他试着向前走了一步,踏在暗色介质上,恍惚间如被绵长晚风照拂。

时岑的身形没有消散,他与对方靠得更近了。

“小时,的确如你所想。”时岑说,“这里已经拥有微弱的光源€€€€并且刚刚那样的猜想都没能引发警告,它是一处安全又私密的场所。”

“它真的增强了,”时明煦还在震撼中,他尝试继续思考,“是因为你去过安德烈的意识空间,还是因为你来温戈的意识空间找到我?也可能与那截吸血的藤蔓有关联。”

“又或许,这也只是谬误的一部分。”时岑温和地注视着前方€€€€就在不远处,一团朦胧的意识体向他一点点靠近。

时岑也抬脚,向对方走去。

他瞧不清时明煦的五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朝思暮想,在巨大的维度鸿沟前,从未想过可以通过这种形式相见。

哪怕它朦胧如镜花水月,只能团聚起缥缈云雾般的意识显像。

那么,他们可以触碰到对方吗?

双方脑海中都冒出这个念头,于是在下一个瞬间,在他们近在咫尺之时,各自的指尖笼罩在微芒里,试探性地前伸,触到了......

触到了!随着真相探究历程的逐渐深入,时明煦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基因问题本身,似乎只是灾难洪流的一层表象,更深更庞大的东西奔涌其下,借助杂乱的外壳分饰真相。

“最难以解释的是组织切片染色反应。”时明煦垂眸,“时岑,你我刚刚在档案室间其实已经发现一点端倪。但显微镜下,这种异样并没有被放大至可被观察检验的程度,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二十三区存在的意义,其所进行的跨物种人体实验,还有从未在灯塔任何实验项目间出现过的S级保密程度。实际上就意味着,人类基因与未知四维生物之间的融合。”

这或许,才是二十三区“智识”这一名称的真正来源178号的身体在淡金色光芒笼罩下,显得柔和而模糊,时明煦仔细观察着€€,注意到那些尾部骨刺的畸变程度,同自己世界的178号大为不同。

短短半个月,足够€€变化至这种程度吗?

可178号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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