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答应与亚瑟缔结契约。”时明煦问,“我与时岑如今有拥有的记忆,会不会再度被清除?”
这次,沃瓦道斯回应了他。
“不会。”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雨季究竟伊始于何日,安德烈已经忘记,但他仍清晰记得有关十九号房间的一切。
这处位于方舟十三层的住所很封闭,独属于他一个人。水珠沿窗面爬行时,雨季气息会被野外的风携带着,微微渗进房间里,带来混合菌类蕨类的潮湿回忆。
他就想起那只小蝾螈。
遇见蝾螈,是在陷落地中心,在凝滞的矿与石的骸骨间。
€€€€那是他同温戈订立契约的第二十年,乐园朝夕流转,早已经成为很模糊的事情。
同他一起订立契约的还有伯格€€比约克,温戈判定比约克的品质不如自己,因而早早将其放回乐园,却把自己留在陷落地。
极少时候,温戈会汲取一点他的血液。但大多时候,温戈都对他置之不理,安德烈成为唯一能够在陷落地中心活动的人类。
这里光线黯淡,清道夫搬运着骨骼和内脏碎块,流汞一般淌过他的脚踝。他也曾试图向外寻路,可惜,包裹陷落地的藤蔓像是某种智慧生物€€€€每当安德烈靠近时,它们就游蛇一样滑过来,露出危险的、带毒的尖刺。
他常常觉得,陷落地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遗骸。
他被刺抵到喉咙,于是只能退回来,陷落地中心水雾弥漫,无时无刻不在模糊时间边界。
有些雾珠被血污染成暗红,安德烈能嗅到其中的金属锈味。他曾出于好奇,短暂地探入迷雾,却在摸到半颗头骨时无措地蜷缩起五指。
他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关凯恩斯的回忆充斥他,乐园内外城生活的重影渗透他,水雾捂得安德烈呼吸困难,他的肺变成一大块蓄水海绵,头脑却被迫保持长期清醒,安德烈咬住自己的舌尖,虚弱得只能呼吸了。
他沉浮在生与死的边界,直至一只小蝾螈咬到自己的指尖。
刚开始时,安德烈以为那是清道夫,他伸出另一只手去驱赶,没有俘获到四溢流体,却摸到一只柔软又滑腻的生物€€€€安德烈惊得瞬间清醒,他低头去看,就这样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
小蝾螈被当场抓包,却没害怕或逃走,€€扒着安德烈的指缝,吮吸毛细血管间极少量的血液。
莫名的,安德烈没有再阻止€€。 “我想知道灾难的真相是什么,”安德烈勉强露出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为阻止灾难做点什么,这或许会对乐园的未来产生一点帮助€€€€沃瓦道斯,未来对于人类而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沃瓦道斯想了想:“和种群延续一样重要吗?”
“或许比那更重要。”安德烈说,“情感让人类变得很特别......哥哥曾经告诉我,种群延续是生物本能的一种体现,未来展望却不是。如果有一天,人类的追求只剩下前者,人类文明就已经名存实亡。”
他喃喃着:“不会有那一天的,对不对?”
“我还是不明白,”沃瓦道斯晃晃脑袋,“活着就很好。在我们序间,陨落的序者不会被怀念,活着的序者之间也很少相互讲话聊天。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活下来的延续生,逃不掉的归于死。”
“这也是我们之间显著的差异。”
这句话后,安德烈没有立刻说下去。
他思考了许久,或许几分钟,又或许已经过去了几小时,直至沃瓦道斯在他手心小小打了盹儿,翻着肚皮去够手指时,安德烈才酝酿着开口。
他在浓重的水雾间盯着形形色色的、凝固的人,遥遥想起许多年前,哥哥曾放在桌上的一本黄金时代旧书。
其中有一句,他仍记得很清楚。
“在乐园,在人类的文化里,我们和序者很不一样。”安德烈说得又轻又缓,“很多时候,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1]。”
他离开乐园这样久,辞别哥哥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孤独、学会怀念,也不惧怕随时可能到来的毁灭。
可他依旧放不下一些事情。
“......你真是一个奇怪又固执的人类,”沃瓦道斯叹了一口气,€€胸口有点闷闷的,连带着说话也恹恹,“好吧,你可以当我的矿,我与温戈不同,我只会有一块矿€€€€但你要想清楚,背叛契约的代价很可怕,你知不知道?”
小蝾螈踩着安德烈的手掌,垂头丧气地说:“我还没有成年,没有能力保护你。你作为背叛者,€€可以任意决定如何处置。”
“他会怎样对待我?”安德烈问,“€€要留下我的身体吗?”
沃瓦道斯沉默一瞬:“据我对主序者的了解,温戈可能会要求我亲手销毁你的身体......不是杀死,是销毁,你知道销毁吗?那是比正常死亡可怕得多的事情。”
莫名的,€€偷偷隐去自己因接纳背叛者,而将在序间受到的惩戒。
沃瓦道斯顿了顿,一口咬上安德烈的指节,小家伙明显没收着力,齿间刺破皮肉,血很快淌过指缝,蜿蜒向下流去。
€€想要吓退这个家伙。
安德烈皱着眉,很痛,但他没有甩开小蝾螈,只问:“销毁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亲口吃掉你!喝光你的血,啃掉你的内脏!”沃瓦道斯恨恨地说,“以低效办法利用你的基因,让你变成一块只能寄生的、再也不能获得新身体的矿。”
“寄生在你的意识空间内吗?”安德烈垂眸间,温声询问。
他竟然没有被吓退,或者太吃惊,甚至称得上平和€€€€或者说,早有预料。
沃瓦道斯再次感到困惑与焦躁。
但,就在€€开口的前夕,安德烈继续说下去。
“那似乎也不是特别特别糟糕的事情。”安德烈若有所思,“我能感觉出来,你和温戈,你们不一样。”
“每只序者都是独一无二的!”沃瓦道斯气鼓鼓地甩着尾巴,“我和谁都不一样。如果你真的要成为我的矿,最好等我再变厉害一点,我会去跟温戈说的......你要是决定好,就不能反悔了!”
“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安德烈伸出小指,勾住沃瓦道斯的尾巴尖。
“那,就这么说定了。”
小家伙的食量很有限,当€€翻着肚皮瘫躺时,安德烈才伸出两指,捏住€€的尾巴尖尖,轻声问:“你是不小心闯入这里的吗?”
小蝾螈当然没有答话,€€只用爪子蹬了蹬安德烈的指节,挠痒痒似的。随即,它摇摇脑袋,六根触须跟着晃荡。
“不是误入?”安德烈一怔,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搓搓自己破皮的食指,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你是温戈的同类么,小蝾螈。”安德烈想了想,“你和€€一样,都得靠吃人类的血液......”
然而,出乎安德烈意料的€€€€这次,一种奇怪的声波自小家伙口中发出,像早春黎明时草尖上拂过的风。€€翻个了身,声波所向也随之拐了个小弯,听不懂的语言扑向安德烈。
过了一会儿,€€尝试张大嘴巴€€€€安德烈垂眸间,隐约看见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发声器,它在迅速卷涌成型,属于人类的语言磕磕绊绊。
“不是,血。”小家伙伸出前爪,扒拉安德烈的指甲,€€半透明的蹼撑得很薄,因急促而抖个不停,“你,矿。”
这下,后者隐隐听懂了€€€€显然,眼前这只小家伙正是温戈的同类,或许是€€们种群中的一只幼年体。
安德烈将€€拎起来,放在手心:“你还没有长大吗?你很小......你为什么是一只小蝾螈?”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是一小团云那样的生物。”
毕竟温戈就是如此,哪怕契约已经缔结,安德烈也不清楚温戈的实体究竟为何。€€是翻涌的浓白色云雾,每次到来或离去,都足以遮天蔽日,安德烈只能看清€€蛇一般的单只竖瞳。
他将小揪绑得很漂亮,又自身后环抱住时明煦,温声说:“下次,我会做得更好。”
沃瓦道斯的声音终于在此刻响起。
€€说:“时间到了。”
下一秒,淡金色的壁障消融,于流淌间弥漫过两个人,时明煦飞速回身,在万千微光中吻了时岑。
呢喃也被藏在这个短促的吻间,声音里的哑和潮都没褪干净。
“我欠你一次补偿,还有一次奖励。”时明煦说,“时岑,你自己来取。”
第 76 章 想念
时岑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再回应,有关时明煦的大部分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掉€€€€原本清晰可见的身体,对方眼中残余的、薄薄的潮湿,以及柔软温热的唇。
都崩塌了。
就在四下逸散的微光里,时明煦像是被风吹乱的流沙,时岑奔他而去,可拼命抓握时,只徒然握住了风€€€€气流从指缝漏出去,跟随沃瓦道斯,低咽着穿越维度鸿沟,吞没掉彼此的叹息。
时岑手指无力地蜷缩了好几下,再支撑不住身躯,颓然跪倒下去。他终于难以抑制哽咽,别离伊始如风卷云,又渐渐漫漶成一场无声的洪流,浪潮浸湿了两个人。
他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也感知不到那些神经末梢传来的、微弱的牵引。
€€深灰色的巨瞳酷似蛇类,森然凝聚间,安德烈甚至能感受到水雾如蟒身般缠裹而上。
它冰冷的,好似能洞穿一切。
一时间三者都没有开口,安德烈心跳得很快,不敢去看沃瓦道斯藏身自处。
良久,温戈开口。而温戈居高临下,€€以逼近的云层高度穿迭,俯瞰目尘世间的众生。
“您快要进行维度跃迁了吗?”将到抵达时,安德烈轻声问。
“几年后。”温戈言简意赅,“留给你修复的时间已经不多。”
安德烈攥紧了手心。
“我,身体,被清道夫!吃......”小蝾螈很愤怒,六只触角都张开,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安德烈只能勉强听懂。
€€的意思似乎是,清道夫吃掉了€€刚刚成型的身体,意识体坠落到一只蝾螈身上€€€€后者因为误入陷落地,刚在毒瘴间死去。
安德烈已经同温戈签订契约,明白意识体和身体能够在更高的维度中分离。他大概厘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就戳戳小家伙的脑袋:“那你现在怎么办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沃瓦道斯。”小家伙丧气地垂着脑袋,尾巴尖尖甩来甩去,“没有身体......回不去序间。没有成年,也没有矿。”
听上去好可怜。
安德烈目光温和,伸手点了点沃瓦道斯的蹼,试探性地问:“你想,留下来?”
沃瓦道斯没有再开口,€€很快翻身抱住安德烈的食指,又吮住了小伤口,用行为表示了赞成。
安德烈摸摸€€的脑袋:“那,你就是我唯一的同伴了。”
待在陷落地中心的日子算不上有趣,能够讲话的只有彼此,沃瓦道斯大多时候很安静,只在偶尔扒开缝隙吮吸鲜血时,显出一点活泼。
“很久没见到温戈了。”安德烈仰首,他透不过水雾与树穹,看不见隐匿起来的天空,只能想象黑夜或白昼,听见遥远的风。
温戈对这一切并不在意,€€随意放下安德烈,就像从前那只白色巨鸟带走他时那样。
脱离温戈身体的瞬间,安德烈就瘫软下去,狼狈地伏倒在地,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
无暇再思考这件事,安德烈抹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可还没来得及撑身爬起来,就有一双手递到他眼前。
安德烈本能地抬首,他在雨幕间,看见一双湖蓝色的眼瞳。
眼睛的主人瞧着二十出头,身材高大,体态挺拔。他穿着黑色军服€€€€安德烈对这一身很熟悉,知道那属于城防所,他曾在父母身上无数次见过类似的制服。
它在四十余年的变迁里,稍有改版,却依旧本能地让安德烈感到亲近。
“城防所,外巡中尉兰斯。”兰斯俯下腰,声音平稳,“需要帮助吗?”
“我被带到城防所,当发现我的身份信息缺失后,我又被带去溪知。”安德烈说,“小时,溪知拥有乐园最核心的数据库,也是乐园中最大的秘密销毁中心......我曾经隐晦地告诉过你,你的记忆已经被抹去,却依旧保留着销毁记录与纸质备份的习惯。”
他笑了笑:“你总是很谨慎。”
“时岑,”时明煦微微惊讶,“你有任何关于安德烈的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