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的谨慎源于城市遗迹物资交付。”时岑很快回应他,“平板上的数据对不上记忆。第一次我以为是意外,第二次后,我就有了纸质转录的习惯。”
于是,时明煦收回溢散的思绪。
他转向安德烈:“溪知销毁的秘密,是有关智识的一切么。”
“不止于此。”安德烈伸出手,轻轻覆上时明煦的手背。无论孩童或少年,他都温和又耐心。
“它销毁了很多证据,也覆盖掉一些历史。简而言之,难以探究、不可言说的一切都被隐藏。”安德烈轻声说,“溪知负责人告诉我,因为人类幸存者需要希望。”
“遮掩过分离奇可怖的真相,才不会让人陷入彻底绝望的困境。”
时明煦一时无言。
他不知这种选择是对是错......或许,它兼备二者。
如果它正确,灯塔的基因融合禁令误导了无数研究者,又屡次中断探寻灾难真相的历程;可如果溪知的选择错误,乐园又将民众保护在不触发茧房警报的范围内,无形中阻止许多未知的灾难。
€€€€这究竟是趋于保守主义的庇护,还是自掘坟墓的毁灭?
站在整个乐园的角度上,时明煦难以回答。
“很纠结吧,小时。”安德烈微微仰首,“我当时,也和你面临一样的纠结......此后我到了灯塔,又被辗转安置到方舟十三层。”
“人类,”温戈居高临下,“你的品质有所下降。”
安德烈手心瞬间沁出汗来,他不清晰意识空间之外,温戈究竟能看到何种程度的自己€€€€在陷落地,时间凝滞之中,他虽不需要进食或饮水,可被沃瓦道斯汲取的血液却补充得很缓慢,缺失的血液变作苍白的唇色。
“......我在陷落地中心待了太久。”安德烈努力稳住声音,没有躲避温戈的直视,“您知道,人类是一种群居物种,我没法脱离乐园,生活太久。”
他说着,尝试增强自己言语的说服力,于是指向周遭的凝滞者们:“没有被选择的矿,在这里,也会慢慢退化成石头,或者碎成沙砾,不复存在。”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温戈眼瞳间翻涌起阴翳,对方扫倒了好几具人类残骸,云雾状触肢又团走了趴伏其上的清道夫,血肉骨骼间斑驳的伤口就短暂裸露出来,又被温戈的身躯卷入。
安德烈别无他法,只能等待。
直至检查完第三具尸骸后,温戈终于重新看向他:“......我对矿还不太了解。”
主序者的声波如千米深湖,压得安德烈与沃瓦道斯都喘不上气,当重压彻底离开的一霎那,安德烈瘫倒在地,深深平复着呼吸。
下一瞬,浓稠水雾就渗透了他€€€€安德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微微离开地面。
“已经签订契约的矿,也不应长久保存在缔契处,”温戈的声音隔水雾,显得很朦胧,“你提供了新的发现。现在,要将你送回聚居地,修复品质的时间已经不多。”
说话间,温戈已经携他脱离晦暗又可怖的区域,目之所及处由尸骸变作水雾,又化为缭乱的树荫,当被隐蔽的一切都不可视时,安德烈终于摆脱幽禁自己几十年的陷落地。
......可惜,他还没能来得及同沃瓦道斯告别。
温戈不关心矿的怅然,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穿越旷野,成为呜咽凛风送别的云雾,乐园的一切陌生又久违€€€€安德烈注意到,比起离开时,外城的规模已经缩小许多。
而就在此刻,一个啜泣着的年轻女声自门外孱弱地响起。
“时明煦博士,您在家吗?”
“我是苏珊娜,或许您还记得我......”苏珊娜犹豫片刻,又鼓足勇气继续道,“抱歉博士,我知道这样上门很不礼貌。但请您帮帮我吧!”
她声音哽涩,讲述间夹杂一声闷响€€€€那应当是苏珊娜的脑袋磕到了门上。
“我实在,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看在保罗的份上,求您救救我吧。”
第 77 章 执拗
时明煦一怔。
苏珊娜。
他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恍如隔世€€€€自召开动物研究所紧急会议的那个晚上,兰斯上校就来讯,告知苏珊娜趁乱从医疗中心逃离,自此不知所踪。
当夜凌晨,温戈巨大的身躯占据穹顶,“暴雨”袭击了整座乐园,第二日清晨来临时,远距离光轨已经停运。
研究员猜,她原本是打算第二天清晨偷偷跟随光轨一起到外城去€€€€她或许借用了别人的ID卡,但即便被发现也没事。光轨驶入外城后会有一段明显减速,在人流密集区的行驶速度也很慢,外城城防所赶来前,苏珊娜就可以跳窗逃走,钻进混沌熙攘的人群。
就像她从前打着保罗送她的那把坠满齿轮的小伞,蹦蹦跳跳消失于浮墟的那个雨天。
方才,他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和沃瓦道斯的身体融合在一处,他们甚至能够同时在清醒状态下操控身体、感知外界€€€€可他从没想过要对方同自己一起湮灭。沃瓦道斯不属于人类,€€阻止繁殖潮,又默许自己告知真相,已经数次违背守则。
安德烈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抱着对方的尾巴,无措道:“......可是,为什么?”
沃瓦道斯的几只触须,已经散落在风中。安德烈的双脚也彻底破碎了。
万千碎屑在漂浮,安德烈看见万千绞索瞬息被包裹€€€€那其中有沃瓦道斯的残片,也有他的。
风雪将这些再也无用的杀人利器吹拂到街巷间,它们中的些许甚至含着微弱的淡金色。像天光落在湖面上,斑驳又粼粼的折射。
“不知道。”沃瓦道斯说,“或许就像你说的,过分漫长的生命没有意义。”
又或许,从€€违反序间守则那时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一只序者,与一块矿产生了过多的联络。€€就再也无法孤独又长久地活着,沃瓦道斯还记得在陷落地度过的七年,€€不再仅仅属于维度间隙,而其中的无法忽略的一部分,来源于渺远的尘世。
€€从不曾拥有过、却又被浸润得很透彻。
“我问清了你的决定,并尝试理解。”声波108 章 变故
时明煦认真地看着安德烈。
他很难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安德烈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天地间昏昏沉沉的,许多东西被风声搅乱了,暴雨会融化一切。
他感到不安,这种情绪也影响到时岑。
但佣兵的血液流涌于身体,微妙的体温差稍稍缓解了焦躁。
沉默中,安德烈将湿漉漉的额发往后撩,同时仰起头,通过一双眼睛,与两个人对视。
他摇摇头,温声道:“不是太可怕的事情。只是空间毁灭后,沃瓦道斯就会苏醒,意识的主导权也将转移。”
说得还算轻松,时明煦却不相信如此简单。
他能听出安德烈的隐瞒。
安德烈显然也意识到对方的审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制造空间消耗了很多能量,我可能需要沉睡一段时间......那样的话,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见了。”
他露出笑,声音又轻又缓:“小时,除却以上。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吗?”
于是,时明煦开口。
“七年前,你遵循契约,在野外重新寻找到沃瓦道斯后,温戈迫使€€销毁了你对吗?”
安德烈点点头。
研究员勉强坐到对方身侧,他撑住座椅间空隙€€€€光轨的颠簸已经很厉害,安德烈身体瘦弱,就连坐稳也是一种奢望。
在车厢的摇晃间,时岑自然而然接管过他的的身体。时明煦终于得以安心思索,并尽量将声音放得轻缓:“抱歉,接下来的问题有些冒犯......”
“可以告诉我,是谁带走了你的头颅吗?以及沃瓦道斯€€€€€€为什么又以那样的形态出现在A-159号城市遗迹?”
安德烈下意识往靠椅深处缩了一点,动作间衣领皱缩,疤痕顺势裸露半寸。。
他的声音也被含在阴影里,微微显出沙哑。
“温戈带走了我的脑袋。”他说,“那时温戈说,如果想要沃瓦道斯不被惩戒,我就应该代受其过。”
七年前,安德烈离开乐园后,去往陷落地的路途遥远。他没有代步工具,只好用最原始的方式前行€€€€万幸,或许是已经同温戈结契的缘故,他也没有受到异变动植物的侵扰。
经历无数昼夜更迭后,城市的轮廓终于再看不清,风声减弱中,脚下的土地也愈发泥泞。当安德烈在B-150城市短暂歇息时,他发现一株稍显眼熟的植物。
......是那种盘踞在陷落地外围的藤蔓。
这意味着,遗骸的污染程度有所加大。但幸好,这些藤蔓还很孱弱,分布间也很零星。
“抵达B€€150号城市遗迹时,我还在外围遇见几位佣兵。”安德烈说,“出于谨慎,我没去跟他们交谈。我偷偷躲起来了,听见他们要去陷落地,就藏进对方卡车的储物箱里,想要顺路搭一程。”
他实在走了太远也太久,虽无需过多进食,可生理上也已经逼近极限。
“他们载你去了哪座城市遗迹?”时明煦问,“A-159号吗?”
“是。”安德烈继续讲下去,“那时我躲在物资缝隙里,不知不觉就睡过去......我是在半夜,被一阵惨叫吵醒的。”
严格来说,那截藤蔓暴涨时,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锯齿状的尖刺瞬间撕裂了躯体。有人踉跄着往车厢扑来寻找武器,可是没有用€€€€就在车厢被撞开的霎那,骨屑雪粒般炸开,溅了安德烈满头满脸。
红白混合,在安德烈灰扑扑的面容上留下突兀又饱和的色泽,宣告他见证一场死亡。
“那些藤蔓......”时明煦的思绪被霎那串联。此刻,关于雨季的一切记忆都被唤醒。断断续续,落到安德烈耳中,“安德烈,序者也不会被后来的序者传颂。在这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那双铂金色的眼睛看着他,不再是序者凝视自己的矿,而更像是挚友间的注目,风雪扯碎了彼此的面容,安德烈想要流泪,但他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涌出了。
他的一切都在消散,惟有心脏€€€€它被保护在胸膛深处,彼此的心脏的跳动声都很鲜明。
倏忽,云层之间,磅礴的淡金色流泻而下,自温戈尸骸中扯出豁口,晦暗的天地被骤然打破,又吹来融化雪絮冰雹的风。
雪融化成雨线,丝丝染上淡金色,还没能落到地上,就变作蒸腾弥散的雾,尘世间的一切都被模糊,笼罩在辉煌的湮灭间。
€€€€这是沃瓦道斯的陨落。
“你看,”沃瓦道斯声音已经变得很虚弱,“快结束了。”
雨线拂过安德烈破碎的眼,变成飘零的泪。
但铂金色的眼瞳,早已褪去稚嫩的灵澈,或上位者的冷漠,它竟然弯起一点点€€€€小小的、残缺的主序者,似乎试图露出笑来。
“你好像在难过。”沃瓦道斯问,“安德烈,这又是为什么呢?”
安德烈浸在辉煌的金光间,喉头被哽住,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回抱住对方€€€€伴随沃瓦道斯身体的陨落,€€的意识也消散得格外快。现在,对方只剩下小小一团了。
忽然,下方冰雪覆盖的乐园间,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索沛叔叔!”沙珂靠在窗边,她吃过饭就趴在这里,苏珊娜已经在沙发上睡熟,而索沛为她搭好一条毛毯,闻声走过来。
黑发棕皮的佣兵险些将舌尖咬出血,才将惊呼压下去€€€€暗色的天地中,淡金色如四溅燎原之火,它细碎又磅礴,在空中浮荡着,像一场瑰丽的神迹。
“暴风雪终于要停了吗?”沙珂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问,“索沛叔叔,一切是不是快要好起来了?”
她想了想,忽然踮起脚尖伸手,在白霜覆盖的玻璃窗间,用拇指细细摩挲过冰雾。
半晌,小姑娘才将泛红的指腹移开来,她仍被冰得一激灵,但弯起眼睫笑起来。
“我记得时岑先生很喜欢玫瑰花。”她指指书桌上那枚玫瑰胸针,又指指刚刚比划过的窗面,“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一朵小小的、粗糙的玫瑰花,生长在冷暖碰撞之处,它的花瓣含着朦胧而细碎的金光,像是摇曳在温煦的晨风中。
而自玫瑰的轮廓望出,淡金色的碎屑就往向乐园更深处淌去,直至几缕亚麻色短发被拂起€€€€兰斯自进入智识的那方露台钻出,他眯眼,望进万千光与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