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76章

“小时,你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我。”

安德烈垂着眼,他的呼吸很平稳,似乎只是稍稍困倦,或是在发呆。灰蓝色的眼睛,被掩盖在眼睫下,掩藏住情绪。他像一团柔软又内敛的云。

良久,他才说。

“过去太久了。爸爸和妈妈,都在守城战中牺牲了。”

“我只是有点难过......每一次,都没能同哥哥告别。”

无论是被送往智识、消失于灾厄,还是在七年前,从方舟中出逃的时刻。

他仍记得别离前夜,凯恩斯读给他的那首诗歌。

沃瓦道斯想了想:“那这次呢?”

半晌,安德烈轻轻摇头。

“还是不了吧,我会舍不得。”

“如果......我的意识残骸,飘荡在原野,包裹住绞索。”安德烈声音微微泛着哑,“那我就居住在风里。”

每每吹拂过衣领发梢,就是一次久别重逢。

“那还是算了吧,”唐博士一阵恶寒,“吐司也蛮好的€€€€居家放假也要办公,你果然还是那个工作狂。”

对方飞速从被工作支配的阴影下逃开了,而时明煦这头也换好衣服,当他走出卧室时,索沛与沙珂都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待。

“今天的午餐是手抓饭。”索沛说,“加了胡萝卜、土豆和羊肉,老大你家里没太多香料,但可以凑合吃。”

几盘色泽鲜亮的米饭摆在三人面前,都没有餐具。

说完,索沛最先大快朵颐起来€€€€他显然对顿饭很满意,以至于塞满两颊时,他才抬起头,含混不清地问:“老大,沙珂,吃啊€€€€你们怎么不吃啊?”

时明煦:“......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他说着,面无表情地举起自己涂满冻伤药膏的手,关节处的紫红色还没消散,也还稍稍点浮肿。

索沛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厨房去,沙珂顺势探去小脑袋:“叔叔,我想要餐具,还想再要两只餐盘!”

索沛动作迅速,餐具和餐盘很快被取回来,时明煦刚往嘴里送了一口,就见沙珂用小勺舀出两勺,分别放到两只空餐盘里,并保证它们都有米饭和三种配料。

随后,她双手交叉握拳,抵在额头处,闭目停顿几秒。

时明煦等她重新睁开眼睛,才问:“沙珂,你在做餐前祷告吗?”

“不完全是。”沙珂抿抿唇,附到时明煦耳边,小声说,“我想给奶奶和贺深也分一点,他们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

时明煦没再说话,揉了揉她的脑袋。

窗外的世界已经冰封千里,漫天飞扬雪絮,热气只能在餐桌的小小一隅短暂停留。

风声一刻也没有停歇,间或夹杂着冰车滑过冰面的噪声,每隔三十分钟,还能工作的广播会响一遍,重复城防所的提示。

一切都好像尚在秩序之中,一切却又早就在掌控之外。

直至为索沛和沙珂分别取出厚被子、关上卧室房门时,时明煦才可以重新回到与时岑独处的状态,他坐在床上,目光随飞雪一起,飘到很远的地方。

在沉默中,通感链接加强的感觉很鲜明,时明煦收回目光,知道时岑已经闭上了眼睛。

“时岑。”时明煦轻声问,“你被安德烈成功带回后,你们之间的联系就断掉了吗?”

“是,自你脱离温戈的意识空间后,安德烈就将我的意识体送回。”时岑说,“他动作很快,只留下一句‘不要主动联络我’。我猜那是因为沃瓦道斯已经苏醒,安德烈即将陷入沉睡€€€€而他不想让沃瓦道斯得知你我的存在。”

“但你之前又说,安德烈可以借用沃瓦道斯的力量。”时明煦想了想,“时岑,既然在第四维,意识可以脱离身体单独存在,那么一个身体内,就拥有两个意识共存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安德烈或许正与沃瓦道斯共享同一个身体?”

时岑对此表示认同。

于是,研究员继续推测下去,“身体的控制权在某一个时刻,应该只能掌握在一个意识主体手中。根据安德烈告诉你的那些话,他明显处于劣势,只能趁沃瓦道斯休眠的间隙联络外界€€€€并且结合那四封邮件,他对许多事情都不大清楚。”

“他不能确定我的记忆是否曾经遭到过抹除,也无从得知我是否已经同贝瑞莎取得联系,这说明沃瓦道斯的记忆不会与安德烈共享,反之亦然。”

就在这囿火光间,他首次显露出平静。

他轻微偏头,以一种半透明介质的存在方式,转向时岑。

接着,他开口,佣兵听见了极轻极慢的低喃。

“时岑,你赢了。”

时岑沉默须臾:“这场对决没有赢家。”

伯格€€比约克闻言,嗤笑一声,他往前踏了一步,朝火中走去:“那就祝你不会像我一样咯,队......”

下一秒,半透明介质轰然四散,火焰在某一瞬间燃得更旺,却又迅速被寒风扑压住住,此刻的乐园没有哀嚎,没有热闹。

只有死亡,只有寒霜。

在这余烬纷飞的永乐乡。

€€€€二卷完€€€€

第 84 章 低温

暴风雪。

暴风雪一刻也没有停歇,穹顶黯淡无光,被温戈溃烂的眼瞳彻底侵蚀了,墨色团团卷涌,覆盖住整个乐园,同时弥散开可怖的低温。

温度,仍在以一种可以被感知到的方式迅速下降。

时岑眸色深深。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陨落”,它对未知生物而言,或许意味着彻底意义上的死亡,对乐园而言,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或者说,祸端。起先是体型最小的树栖蛇类,将尖牙嵌入了尾端,接着,蝰蛇与蟒都开始行动起来,当最后一批森蚺将尾部啃咬得皮开肉绽之时,整个山谷中已经弥漫上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此刻,雨林上空团聚的云层间真正开始落雨。

雨丝如帘如丝,草木泥土的潮湿短暂压制过过分可怖的血腥,时岑所立的位置,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再没有一条蛇了。

可178号的低吟还未结束。

€€在雨幕被进一步模糊掉轮廓,但那些尾部的骨刺更加尖锐成型,它们缓缓向两侧舒展,撑开薄而光滑的表皮,像是黄金时代的一把淡金色的水扇。

他看着诡异的蛇群,即便见惯了光怪陆离,也产生了罕见的胆寒。

“时岑,别看了,别看了。”

时明煦已经将眼睛睁开,抗拒继续查看那样的场景,在冷汗浸湿眼睫中,他断断续续地说:“可€€又选择逃出乐园,并且拒绝同人类产生过多交集。”

时明煦倒抽一口凉气:“时岑,我觉得178号像是有一套€€的行动逻辑......但这种逻辑,似乎与和€€在物种上最为相近的灰白色生物产生了分歧。”

“起码就对方径自离开的行为来看,灰白色生物,大概率对灾厄呈放任态度。”

“我和你想法一致。”时岑在强迫自己及时回应时,想起178号引导蚁群齐聚后的下坠,“小时,178号在每次完成引导后,似乎都会格外虚弱,或许......或许我们能够趁着这段时间,尝试与其进行沟通。”

“€€既然能够说出‘只可到此’,就一定基本懂得人类的语言。” 

时明煦无力地垂着脑袋,半晌,他听见自己说。

“我们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次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因为蛇群的数量实在太多,场面又异常可怖。

等到最后一条蛇宣告死亡时,山谷已经触目惊心,尸体混合着雨水,成为类似血色沼泽地的存在。 

而178号,终于停止发声,€€从身体前端中,朦胧浮现一只铂金色瞳孔,凝视着山谷间的可怖景象。

深灰色的软体触手类生物,暂时没有出现。

良久,那只铂金色瞳孔于身体中游离,在靠近身体顶部后,它最终望向了天空€€€€在那里,灰色云层间有风卷涌,落雨依旧戚沥。

世界本身,从来无喜无悲。

但178号的瞳孔中,流淌出淡淡的难过€€€€时岑与时明煦已经勉强调整好情绪,重新看向€€。

一种跨越物种的隐哀,浮现于178号的铂金色眼瞳,这种情绪伴随时岑的靠近愈发清晰。

与此同时,178号本身也出现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它身体尾部的情况依旧,可在上半身,淡金色随着雨点波动,先是被打散,继而又缓慢重组,逐渐捏出一个模糊的......人型的轮廓。

而就在轮廓初具雏形的瞬间,形似头颅的部分缓缓挪转大半,铂金色瞳孔消隐,转过来的这部分没什么五官,更谈不上愤怒或惊诧。

但,€€一定发现了。 

下一刻,悚然铺天盖地,卷得时明煦与时岑头皮发麻,而178号的声音随之传递过来€€€€€€这次,竟然直接使用了人类的语言。

€€比起上次在西部荒漠那会儿,已经熟练了少许,但依旧模糊,含着叹息。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与‘只可到此’,意味着什么?”时岑立在不远处,他的质询声发颤,努力抵抗着恐惧未知的本能,“你同那只灰白色生物,又是怎样的存在?”

“灾厄的发生与中止,受到你们的影响甚至操控€€€€灾厄的诱因究竟是什么?”

真相似乎从未如此之近,它在风雨中逐渐展露轮廓,在178号的沉默间,时明煦借助时岑之口,声音艰涩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同安德烈之间,拥有怎样的关系?”

说罢,他竟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主动将枪口抵在自己额头,饶有深意地盯住时明煦。

“怎么样队长?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接触你,可是完全出于好心哦!”

“原来如此。”时明煦打开他的手,将配枪收回腰间,沉声道,“这才是你今天来我这里的真正目的。”

“是我的善心。”侍者坐回沙发上,轻蔑道,“你太固执了队长,既然用这具皮囊可以省去不少力气,那我何乐而不为?”

果然。

“他一开始是想借文€€的身份来误导你,在他明知你同沃瓦道斯签订契约的情况下。”时岑说,“小时,他想让你背弃承诺、进而招致惩罚€€€€我猜,这是因为他见证了安德烈在三维世界的结局。”

被掏空内脏的无头尸体被流沙掩埋,灰蓝色眼睛的男孩,自此只剩意识存活于维度间,在空隙中醒来。

“他要我死。”时明煦心声淡淡,“可惜,他无从得知平行世界的存在。”

随即,研究员迎着对方恶意的注视,开口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看吧,你就是这样不识好歹。”侍者看起来很遗憾,他叹口气,“队长,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冥顽不灵不会为你带来奇遇€€€€既然咱们谈不拢,那就只能回见了哦。”

说着,他直接起身,要往门口去。

然而。与此同时,一个更加鲜明事实摆在他眼前。

十八岁的时岑,体温竟然会比二十六岁的时岑更高一点点。对方的血液分明流淌在他自己的四肢百骸间,温差却被传递过来,它这样不容忽略,轻而易举地让时明煦无所适从起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自己的身体没有征求大脑的意见,已经率先对时岑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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