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利追上来,不死心道:“先生,您究竟是谁!您是神的侍者吗?还是神本......”
时岑神色淡淡:“我只是个雇佣兵。”
他关上了浴室门。
“时岑,你比我要能言善辩。”时明煦说,“先前在报社时,我也与自己世界的阿什利起过冲突€€€€但显然,他不会认同我的话。”
伯格€€比约克依旧听不明白,但能听懂这位研究员女士将同自己一起,于是他稍稍放下心来,直到淌过漫长的走廊,在雨雾中,他随人流一起推开了某扇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剂麻醉针。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的房间,它干净、整洁,但活动空间有限。与此同时,这里还有一位蓝灰色眼睛的小男孩,瞧着跟自己差不多大,很安静地蜷缩在床铺一脚。
通过攀谈,伯格€€比约克知道了这位男孩的名字€€€€对方名叫安德烈。但与自己不同的是,安德烈不是因为犯事被抓进来的,而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进来。
安德烈原本是C级,在基因畸变中变成D级,并产生轻微的智力退化,回答问题时会有一点点慢,急性子的伯格€€比约克总是听得难受。
但他别无选择,安德烈在一个多月间,是除基础科学课程、集中食堂用餐与每日例行体检外唯,一能够陪他说话的人。
“你爸为什么把你送来这里?”伯格€€比约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因为这里管吃管住,他怕把你这么个傻子送到外城,会饿死你?”
安德烈摇摇头。“是,安德烈甚至可以调度沃瓦道斯的力量。”时岑应声,“我找你那回,他就将我的意识体传到你所在的世界。”
时明煦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那契约是不是也具有相应的成长性?”研究员微微后仰,同时岑四目相对,“这种成长性不会随时间而增长€€€€因为直至温戈陨落,侍者也无法调用€€的力量。我猜,这种成长性具有两种可能。”
“其一,维度跃迁的成功,导致安德烈也具备升维后的部分能力。因为温戈的尝试终告失败,侍者也随着永远停留于三维世界,其甚至无从认知平行世界所在。”
“其二,你是不是想说,多年间共享同一意识空间的存在方式,致使安德烈与沃瓦道斯的意识相互浸染?”时岑立刻猜到对方要说什么,“小时,这样想来,甚至两只亚瑟也存在轻微区别。”
两只小家伙同他们结契的时间不算太长,如果单独看来,瞧不出任何差异€€€€但一旦四者聚首于同一空间内,就可以隐约觉察出不同。
属于时岑的亚瑟一号,主导性更强一点。
时明煦的亚瑟零号虽然也很活泼,但不如对方好胜,性格上也稍显温和。
但,研究员摇摇头。
“这种差异与其说是意识浸染,倒不如说是具体学习资料的不同。”
“序者通过基因介质,来大致了解人类社会。亚瑟一号吞噬属于你身体的血液,我的亦然。”时明煦说,“€€们在吞噬血液后,除却可以开启意识空间,也迅速学会了我们的语言......等等!”
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
“时岑,在你我的世界中,沃瓦道斯的进化速度截然不同。在你世界,€€在灯塔时就已经长出骨刺,成为A级实验体。而我世界的沃瓦道斯一直很安分,直至8月18日凌晨,€€从灯塔毫无征兆地逃走......”时明煦喃喃着,“真的是毫无征兆吗?”
“我世界的沃瓦道斯也是在那天逃走的。”时岑皱眉,“小时,逃脱时间完全一致。”
“爸爸说,这里能够实现我最大的价值。”安德烈说得有点吃力,“就像他和妈妈在城防所保卫家园一样,爸爸说他们的价值在城防所,我以前的价值在十三区,但以后就只能在智识。”
他顿了顿,小小声补充道:“不过,我还有个哥哥......我离开家,哥哥会难过。爸爸说,他会告诉哥哥,我在医疗中心治病。”
他说着,从胸口处拽出一只小小的老实怀表,它看上去像是黄金时代的老古董了,伯格€€比约克常年混迹移动黑市,最熟悉这种小玩意儿。
但安德烈说:“这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里面,有家人的照片。”
他说着,打开怀表,一张小小的、折痕明显的全家福就掉出来,伯格€€比约克一眼就认出一家四口中的父亲,正式那日押送他进入灯塔的城防所军官。
他想起自己那日被反拧的胳膊,忽然有点生安德烈的气,于是抢走他餐盘中的一块面包,恶狠狠地吞了下去。
那天,伯格€€比约克没有等待安德烈一起走,他跑得又快又急,甩掉所有人独自回去了。
哪怕关上房间门后,伯格€€比约克仍旧紧贴墙根生闷气,他揪着被角,在雨声的空隙,意外捕捉到门外似有若无的谈话声。
他只愣了一瞬,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趴到地上,将耳朵贴近门缝。
讲话声变得清晰一些了。
“退烧药还在有效期内,先吃一颗。”时岑哄着他,“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能听懂的。
可惜,他已经无法及时给出回应。
但就在研究员强撑着想回应时,忽然,唇上感知到压力,齿缝间也传来轻微的、被撑开的感觉,和一点外物的抵触感。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温煦,自意识链接中直接裹挟住他,微微带了点强势。
“小时,张嘴好不好?”
“做不到的话......就只能由我来帮你了。”
第 89 章 黏膜
时明煦怔愣了一瞬,试图理解这句话。
指腹抵在他唇上,胶囊的异物感很明显,他试图推开一点,却忘记此刻控制身体的并非他自己,于是,他只能吐出一点灼热的气息,昏昏沉沉地说:“水......”
没有水,不能干咽。
“清洗台的水流管道冻住了。”时岑声音低低的,与此同时,他终于把人放开,在睁眼中起身,又仔细巡梭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佣兵跨出房门:“我去隔壁实验间看看。”
时明煦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五十年前,就曾有灯塔生物学家在灾厄之中被抹杀,连带唯一一例融合灵长类基因的未成年实验体也一同死去。
之后,所有人的记忆遭到清洗,完完全全忘记掉这件事情曾经发生,灯塔的戒律也因而得以延续至今……在这些未知生物所维系的所谓“界限”下,为什么不允许人类窥探自身基因链断裂的真正秘密?
时明煦必须,必须要找到答案。
他不明白沃瓦道斯所述“背叛之苦”意味着什么,对方也已经用行动拒绝掉对此问题的进一步回答。
但只要摸索真相的蛛丝没有被绞断,那么哪怕成为矿的最终代价是像安德烈那样,肉体被啃噬殆尽、埋葬于城市遗迹无人踏足的荒凉废墟,仅有意识留存空间,他也并不害怕。
眼下,他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意识复位后,以及契约签订后。”研究员瞥向身侧,轻声问,“我和时岑……我们之间的联系,还能继续存在吗?”
这次,沃瓦道斯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才缓声道:“修复谬误,也是我职责所在。”
空间内,属于亚瑟和沃瓦道斯的两股力量相互交织变幻,一方炎炎似七月流火,一方灿烂如初秋麦浪,在这处光明而温暖的空间内,只有亚瑟还在用小触肢兴奋爬行,余下三者都陷入静谧。
最终,时明煦颤着声音开口。
“......我知道了。”
他转向时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敢抬眼,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别离€€€€甚至在这一瞬间,研究员产生了与对方一起被抹杀的想法,那样他们起码至死也相互依偎。
可他不能。
他埋着头,不敢看时岑,手指在蜷缩间无力地重复着松攥的过程€€€€这一细微的动作被空间放大得无处可藏,每一次指节的屈伸都会搅乱细微尘埃的流动,飞散尘屑昭示出无措,偏偏研究员自己还丝毫未能觉察。
“时岑。”时明煦以为自己整理好心绪,可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依旧抖得不像话,也压根儿不敢抬头对视,“时岑,我,我回去之后,你……”
你忘了我吧。他必须、必须要清楚全部真相,才能够阻止这一切。
时明煦收回了目光。
很快,他们就远离乐园,途经C-23号城市遗迹时,雪已经很小,而在抵达B-150号城市遗迹时,风雪彻底隐匿行踪,落雨声逐渐戚沥起来,小风拂过树梢,卷起遥远又朦胧的浪涛声。
一人一怪物,就这样进入陷落地,涌向陷落地中心。
严格来说,这还是时明煦第一次进入陷落地€€€€它没有某个清晰明确的界限,但当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叶影停止自然摇晃时,就意味着已经抵达。
水雾渐渐浓稠,生物密度却在不断减少,当看过第五十七条蛇与第三十二只有翼类后,终于再看不见任何一种动物€€€€惟有藤蔓与蕨类攀满树干,苔藓同真菌类一起发出潮湿的气息,亚瑟在经过一只鹅黄色蘑菇时,忽然暂停流涌,浓白色颤了颤。
时明煦问:“怎么了?”
“我的触手吃到毒蘑菇了。”亚瑟听起来很委屈,当即审判,“好矿,坏触手,更坏的蘑菇。”
时明煦闻言低头,看了看蘑菇扁扁的残骸,它菌盖顶端被咬出小块豁口。
而闯祸的触手无力瘫倒于腻软腐叶间,动也不动。
时明煦垂眸,轻声开口:“亚瑟,你还好吗?”
他根据菌盖,初步判断这种蘑菇应当是黄金时代花柄橙红鹅膏菌的轻微异变种€€€€但他毕竟并非专攻真菌类,存在误认可能性。
不过,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
这种蘑菇,对人类而言,本身是无毒可食用的。
“感觉有很多温戈在我面前跳舞,”亚瑟脑袋依旧晕乎乎,“不过还好,我们已经快到了。”
€€说着,浓白色半流体努力流向陷落地更深处,藤蔓组成的毒瘴随之分野,时明煦的眸色随着这一过程逐渐凝重。
€€€€这些藤蔓,所有护卫住陷落地中心的藤蔓,全都是屏蔽型植株。
它们与此前暴雨中入侵乐园的屏蔽型植株一模一样,当属同种。
很快浓白色褪尽,亚瑟将他放下来:“好矿,我们到啦。”
€€依旧围绕时明煦,为他隔开雾珠,以保证研究员尚可正常呼吸。
与此同时,亚瑟的触肢点了点四周的人:“这些几乎都是石头哦,石头很难被选中,所以才会被‘主序者’留下......”
“但你不一样!好矿,我不会让你被留下的。”
可他几度哽塞,“忘记”两个字像是扎于咽喉的长针,光是呼吸就会被刺痛。那些血顺着喉管淌下去,渗进肺里,铁锈味挤占整个胸膛,几乎快要将时明煦溺毙了。
但下一秒,颤得厉害的身体就被拥入怀抱€€€€时岑自己也在抖,可抱人抱得好用力,他将时明煦未能说出口的话全听明白了,对方要他遗忘自己,他们之间间隔这样宏大的纬度沟渠,或许此生再不复相见。
指引他们相逢、又引导他们相爱的通感,它从隐约重叠着的刹那光阴,到紧密链接的隐秘呢喃,短短一个月中,已经成为时明煦与时岑彼此生命构成的必要部分。像翅羽之于飞鸟,鳞鳍之于游鱼。
而现在,它即将随被修正的谬误一同湮灭了€€€€在这个世界上,真理往往附带某些残忍的碎片。
它公正的,却又无情,永远理智,永远冷酷。
时明煦几乎没法呼吸了€€€€时岑的意识体依旧比他体温要高,对方这样用力地抱着他,快要把他揉碎掉,用一种痛楚又甜蜜的方式尝试铭记,就在研究员的泪浸出眼角时,他听见时岑说。
“小时,我不会忘记你。”
时明煦一怔。
“你也不许忘记我。”时岑抱着他,同对方胸膛相贴、颈窝厮磨,“你不许。”
时明煦的泪就淌下来。
稍显温热的液体,滑过薄薄的眼下皮肤,又渗透进二人相抵的脖颈间,立刻被时岑感知到,后者没有躲开,只将人抱得更紧了。
他们第一次以清晰意识体的方式,进行这样亲密无关的接触。
一旁转悠不止的亚瑟也觉察出异样,小家伙翡翠绿的眼瞳来回滚了几遭,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们……你们是在嵌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