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景抬眼:“时队?”
“......没事。”时明煦收敛好霎那恍惚,接过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防护用具,在时岑的轻笑间,他听见对方开口。
他也没有将话说得太过清晰明了,但已经足够时明煦捕捉其中意图。
正在等待电梯的研究员笑了笑,在这种含蓄的表达成功获得有效安慰,他刚要用心声回应对方,就见电梯门打开。
面前赫然出现唐€€科尔文半死不活的脸。
“时!”唐博士顿时双眼放光,“你怎么还在灯塔?”
“我完全是被迫的,”唐博士垂头丧气地靠过来,伸着胳膊就要时明煦脖子上搭,“你知道吗?加一次班我起码早死一天!这样算来灯塔不仅该给付我加班费,还该给我付精神损失费€€€€嘶疼疼疼疼!你手劲儿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唐€€科尔文捂着被拧开的胳膊,退后两步,语调浮夸:“你和我之间的感情,还不如和你的实验体来得深厚。”
“果然,”时岑冷笑一声,“你世界的唐€€科尔文也是这个德行€€€€他经常往你身上靠吗?”
“那倒没有。”时明煦看着自己刚刚被时岑控制的手,还有点恍惚,“唐博士是我的朋友,在医院陪护过我好几次。”
他没忘记跟唐€€科尔文道歉,后者借势哼哼唧唧,继续大倒苦水。
“时,你知道最近外城,那个集中于七十二和七十三区的异变植株入侵事件吧?那些种子完全屏蔽了生物密度检测仪。为了这事儿,大半个植物研究所的人都被叫回来加班。”
“近些年来,生物异变程度明显越来越高,真不知道下次,它们又会进化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能力......老天,再次赞美真核生物的稳定!时,要一起喝一杯吗?”唐博士笑眯眯地同时明煦一起跨出电梯,“庆祝咱俩结束加班。”
然而,就在他最后一句话落下的同时,时明煦的拒绝已经说出了口€€€€后者甚至只敷衍地告了个别,就步履匆匆起来,穿过街道,直往电车站台去。
夜风刮过时明煦耳畔,碎发跃动于夜色,此刻的身体由时岑主导,起伏的情绪却被同时传递给对方。
在顺利赶上即将开走的一班电车、坐在后排靠窗位置上后,时明煦平复了一小会儿呼吸,然后开口。
“时岑!”
“小时。”
他们同时,呼唤了彼此。
“你先说吧,”时岑笑了笑,“我猜,和唐€€科尔文在浮墟那天下午发的酒疯有关。”
“是的时岑,我们要尽快赶回家,平板放在家里。”时明煦轻轻舒出一口气,“感谢真核生物和酒,以及唐博士喝醉后的胡话。”
接下来,像是事先约定好那般,时明煦与时岑同时开口,在电车起步间绵密轻柔的晚风中。
“时岑。”时明煦迎着夜风,发被扬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眼中倒映的群星。
他的情绪是如此真切,又如此动人,显露出从不示于人前的鲜活。
“小时?小时?”
心声的交流就在此刻被打断。而此次,呼唤来源于身侧。
来者稍有点温吞€€€€十三岁的安德烈绕行至他身前,在狭窄的楼梯间,对方仰首,额发就翘起一小缕,摇晃在逼仄楼道间斜射而入的天光间。
这里是方舟十二层与十三层之间的走廊拐角。
“小时,等很久了吧。”灰蓝色眼睛的男孩问,“你刚刚,是在发呆吗?还是有什么心事?”
没等时明煦回答,安德烈就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小声道:“不过,抱歉小时。今天没法仔细听你说。”
“趁监控出问题,我们得抓紧时间......跟我来吧。”
第 100 章 玫瑰
“我们走这边。”
安德烈率先下行,他往十二层的拐角去。时明煦发现,就在前者话音刚落不久后,自己就直接跟着一起向下走去。
他似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也无法主动开口询问更多话。但比起过往单纯的回忆,此次记忆回溯的切实体验感更强。
当天光倾泻而下时,时明煦跨过那些悬浮于空中的、闪烁细碎微芒的尘埃。与此同时,他听见鞋底与台阶的轻叩声,与安德烈稍显急促的呼吸。
“小时,来吧。”安德烈带领他一路往下。到第十层之后,时明煦就得承担带路的作用,二人穿梭于蜂巢状的方舟内部€€€€正是周末休息日,走廊间很安静,四下偶尔有巡逻队的脚步声,但都只从空荡荡的走廊间模糊传来,显得遥远。
“你今天怎么回事?”唐€€科尔文不可思议的声音自另一边传来,“兰斯,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哦哦对了,你知道小时去哪儿了吗€€€€我可是什么存粮都没了,还等着蹭他的晚饭呢!敲门半天也没人接,通讯器也打不通。”
“时博士在参与紧急任务。”兰斯犹豫一瞬,撒了谎,“他的猫由我暂时代为寄养。如果你缺乏生存物资的话,可以向城防所救济中心提出申......”
“你居然把52号也带走了!”唐博士一声惊呼,“这怎么行?你知不知道那只猫脾气有多臭?啊不过你脾气也没多好,但幸好有我在!”
唐€€科尔文笑眯眯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在你家待几天,帮你照看照看祖宗吧€€€€那就这样愉快地说定了哦!至于报酬嘛......你看着给,不给也行。”
兰斯的“不”字才刚脱口,唐博士立刻预判到他的话。
通讯器几乎瞬间被挂断,兰斯沉默了三秒,最终没有再回拨过去。
上校垂眸,捻了捻指腹。
下一秒,他往缺口处去。踏着时明煦不久刚踩过的露台,兰斯顺利进入了智识内部。
他手指虚虚搭在扳机上,枪口指着前方,行动的过程很戒备€€€€这实在是因为,刚进入智识的瞬间,凝视感拔高了一个量级。
兰斯甚至能够感受到建筑轻微的震颤,有撞击声自回廊深处传来......就好像,智识深处藏着什么可怖的怪物,或是整栋建筑都拥有生命。
军人的素质指引他谨慎前行,在转过两个弧弯、推开第八扇门后,凝视感骤然陡增,如有实质。
兰斯在室内巡梭几圈后,很快发现了存放档案室的暗门。
于是,上校摁在把手上的左手微微用力,门锁下压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咔哒。”但这次意识链接后,那种古老如深层湖水一般的声音已经趋于平息,属于178号的声波响起,二者此次的交流显然顺畅许多,重归平和。
虽然依旧一点也听不明白。
等待的时间没有很长,灰白色就如同它降临时那般悄然隐去€€€€这个巨大的、难以描述的生物,€€似乎没有什么寻常认知上的高凝聚实体,离开的方式也像被风吹散的云雾,难以捕捉行踪。
“€€的生理结构很松散。”时明煦斟酌了一下措词,“这点和178号并不相同,178号仍旧能同周遭环境严格区分。
“但这个灰白色生物,€€就像是完全融入环境中,如果我们不在€€身体内部,或许从远处看上去,只会误以为€€是一团积雨云。”
“积雨云?”时岑被这个词戳中,“小时,在你们动物研究所昨晚的紧急会议上,就有人提到过,‘五十年前灾厄的发生时,那团白色生物像是积雨云’€€€€那么我们今天遇见的,基本可以确定是€€。”
时岑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依照这个思路细细挖掘,灰白色生物的出现是同灾厄紧密相连的€€€€€€曾是灾厄的中止者,并在那场灾难之后,消失了整整五十年。
但,€€在近一月以来的各种异常繁殖潮种重现,还同同样拥有高等智慧的178号相互交流......一切的一切,都在颠覆自己与时明煦有生以来的传统认知。
线索,像被牵拉汇聚的丝线,但依旧线线纠缠、难以理清,并且隐隐约约将他们导向一个可怖的、本不愿深究的四字短句。
€€€€“到此为止。”
只可到此,只可到此。
这句引发索沛恐慌的话,原本没有对他们二人产生过多影响,神学与科学之间隔着天堑,在很多时刻,它们各自代表着两个极端。
二者一旦产生交融,就意味着信念的紊乱与崩坏。
但此刻,有关世界的认知再次悬坠高崖。甚至连时岑自己都出现了恐惧€€€€如果,如果连他都无法接受这两者交融的可能性......受到过系统科研教育的时明煦,该有多么崩溃?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时岑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他微微张口,罕见地产生了无措。
他该说些什么的。
......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暂时打乱对方的思绪呢?
就在纠结之中,眼前的灰白色已经彻底消弭,视线中曾被阻挡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天穹微明,树影同蛇影相互交织,落在178号身上,投射下斑驳的、移动的痕迹。
178号,并没有跟随灰白色生物一同离开。
“现在€€身边没有那只灰色软体类怪物。”
出乎预料的,时明煦竟然主动开口,可心声明显抖得厉害:“但那家伙应该就在附近,时岑,你要多加小心。”
最后半句,语气已经抖得变了调。
时岑同样被无力感包裹,只好往灌木中小幅度挪动了一点,但视线依旧凝聚在178号身上,部分注意力用于警惕环境,余下的,都放在时明煦身上。
但还未等待他与对方从惊恐中逃脱,更紧迫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
蛇€€€€一条竹叶青从枝稍落下,流水一样淌过时岑的肩背,继而是更多细密的蛇,只在几息间,从长靴到头顶,就遍布冰冷湿滑的压迫,其中大部分仍是细白环与黑眉锦,但不乏剧毒蛇种。
它们滑过脖颈,仅隔薄薄的防护服,同时岑相贴。
“时岑!”时明煦在这种陌生而可怖的极端荒诞中,打着生理性的冷颤,“你千万别动!现在最好装......”
“死”字还没有说出口,时岑的心声打断他:“小时,你看。”
时明煦跟随他的心绪,努力凝聚着心神,将注意力放回至共享中的视听。
继而,他发现了......蛇潮的逐步凝聚。
蛇,无数蛇类自漫山遍野涌来,数量堪比蝗虫过境。
它们聚拢的速度很快,向着方才时岑他们离开时的那处山谷中聚拢,竟然像水流一般填补了山涧的高度落差,很快堆叠起数十米,蛇蟒交织,黑白间偶尔掺杂驳色。
从时岑身上滑过去的多条蛇类,显然也将山谷当做了最终归宿,没有对这个贸然闯入的人类展现出兴趣。
在这种空前骇然的场景中,178号的声波像是细密落雨,同森林产生着隐约共鸣,风声似乎也染上€€的生命。
显而易见的,€€一定是这场蛇群异常聚集的引导者。就像€€此前在西部荒漠那样,引导着蚁群聚合成死亡漩涡。
时明煦在门锁轻微的响动间,缓缓睁开眼。
大脑的疼痛仍然残存,他只好艰难地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视线的高度模糊,稍微恢复神志。
如果没有记错,他应当是在流转地深处,同亚瑟一起,接受所谓的“成年催化”。
随即,他看见一颗巨型淡蓝色心脏,被愈发疼痛的沉重卷席全身。在彻底丧失神智前,他记得自己是在同时岑交流......
时岑呢?它不长,仅有短短一分钟。
屏幕中的淡金色小点,他们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的178号,那只曾经是墨西哥钝口螈的小家伙,逐渐在身体前端,幻化出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型轮廓。
随视频进度而增加的头疼感也愈发尖锐,就连接管时明煦身体的时岑也再坐不稳€€€€可就在浑身冷汗涔涔、牙齿打颤将至生理忍耐极限之时,那些今天丧失的记忆,忽然铺天盖地地涌来。
......想起来了。快轮到我了吗?
“灾厄发生第二天时,旧外城部分区域已被攻破。”时岑垂目间,看着那些潦草又绝望的字迹。
索沛奶奶是第二日的幸存者,却也同时忍受可怖的煎熬,字里行间尽是绝望。
时岑眸色晦暗,继续往下翻。
乐园历110年3月23日“但在那之前,”时明煦嘴角微微勾起,“时岑,你得首先保证自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