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别来临之际,自己的确说过这种话€€€€研究员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是“补偿与奖励”,时岑在这方面倒是厘得很清楚。
意识错位的现实时间太短暂,对方没能怎么改善他的体能,就没有提奖励这码事。
但,这也掐灭了时明煦拒绝的理由。
“小时,”时岑沉默良久,叹出一口气,“现在有关178号线索的行踪已经断掉,南方雨林中的事实也证明,我们无法从€€身上直接问出什么线索。那就只能依据现有线索进行探究€€€€现在有两个方向。”
“一是警告本身。尤其是五十年前灾厄中,白色生物的警告。”
“二是安德烈,他本身也同灾厄紧密相连,除此之外,方舟十三层和溪知实验基地,应当也能收获有效信息。”
“但无论是方舟还是溪知,都需要通行权限,”时明煦自虚脱状态下缓慢回神,在对方的心声中,他艰难起身,“安德烈的档案被篡改,乐园高层很可能涉及此事,不能贸然行动,引发怀疑。”
时明煦沙哑地说:“时岑,处处都是阻力,我们像是、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死局。”
死局。
时岑思绪万千,强迫大脑迅速运转€€€€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记起那片记忆闪回时所见的、静止的雨林。
继而他恍然:“对了小时!还有陷落地。”
“陷落地?”时明煦脚步虚浮地走到洗漱间,“陷落地跟安德烈......”
“陷落地一定与安德烈存在联系。”时岑重新闭上眼,在镜中,他看见时明煦苍白的脸。
研究员原本漂亮的狼尾散乱垂落,薄薄的皮肤下血色尽褪,就连血液的余温也很少,鞠水后指腹触碰面颊时,甚至觉察不出太多温差。
无助极了。
好像只需要稍微用力一点,他就会彻底碎掉,溅落满地,然后向下坠落、坠落到无人能够抵达的虚无中去。
时岑在这个想法间,忽然惊出一身冷汗€€€€下一秒,本能快于大脑,帮他及时接管了时明煦的身体,终于勉强稳住对方发颤的指尖。
52号不知何时从沙发上滚下来,跟到了洗漱间,伏在时明煦脚边,轻轻地扫着尾巴。
属于时岑的温度,被通感传递给时明煦。恍然间,似乎连对方的血液也流淌在身体内,成为此刻支撑时明煦站立的大部分力量。
“小时,”时岑说,“不是死局。”
时岑操作着他的身体,为他洗净面上的汗迹与泪痕,又将双手伸至脑后,不甚熟练地,为他整理着凌乱的头发。
“小时,你听我说。”时岑所操纵的十指,在时明煦发间穿梭,从根部拢到发尾,试图将柔软的发丝聚合至一处。
在动作间,他柔声道:“昨晚同你通感时,我看清了你记忆碎片中,安德烈所展示的那片雨林。它植株繁茂、没有风声,很符合陷落地的特征。”
说话间,几缕头发从他指缝逃出去,绿色发尾落到研究员肩上,在洗漱间柔和的灯光下,像春光间伸展的细小垂枝。
时岑顿了顿,放弃将全部头发扎起来的念头。
他转而只拢合上半部分,并继续说下去:“那个场景中没有出现任何人类建筑,这意味着它甚至并非陷落地外围,很可能已经接近中心€€€€小时,还记得我们找到安德烈骸骨时的场景吗?”
“那颗被苔藓类于霉菌覆盖的头颅,是被跟随178号的怪物带过去的。”
“178号曾出现于B-150号城市遗迹,那里已经临近陷落地。”时岑一手固定,另一手去捉洗漱间台面上的发绳,“这意味着,那颗头颅也大概率被从陷落地带来。178号,先去了陷落地,再抵达西部荒漠,为安德烈的尸骸寻回头骨。”
“所以,不是死局。我们并非毫无办法€€€€我可以尽快做好准备,动身前往陷落地。”
这句话结束后,他终于为时明煦扎起一个粗糙的狼尾小揪。“第一,安德烈被白色巨鸟带走后,和侍者一样,都同白色巨型生物间建立了某种契约关系。但又被安德烈自己推翻,他转头跟178号建立了新的契约€€€€这种推论,建立在178号与白色巨型生物间有分歧的推测基础上。”
“第二,安德烈被白色巨鸟带走后,直接同178号建立了契约关系,并受到这种关系约束,坚持回到陷落地寻找178号。但很不幸,他和178之间起了冲突,或遭遇意外,导致契约关系破裂,安德烈最终死亡。”
“但无论是哪种推论,有一点已经基本明确。”时岑接过他的话,“侍者顺从白色巨型生物的旨意,奉其为神。而我与178号产生的密切交集,会对他有所不利。”
“应该是。”时明煦将蒸熟的土豆摁软,又加入配料,“所以他再打过来的时候,可能会尝试拉拢我们、乃至于转变策略主动示好€€€€毕竟恐吓对你我无效。”
听见开门声时,研究员正盖上锅盖:“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配合着装一装。”
“小时,”时岑的心声含笑,“学坏倒是学得比做饭快。”
时明煦:“......”
他一时语塞,继而滋生出几分不服气。
于是时明煦蘸取一点土豆泥,想要验证自己今天的成果€€€€可事实证明,时岑的评价总是有点道理。
但那不重要,咸度是最容易调整的,乃至时明煦将土豆泥端上桌后,索沛并没有吃出什么异常。
不过。“这样说来,€€姐,你没有同意。”
岂料,文€€摇摇头。
“我假装同意了,”她说得有些勉强,“结果被€€发现。那个声音说,既然如此,就留在这里当石头吧。紧接着,在水雾全部包裹上来时,我也已经陷入昏迷,但......”
但谁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几秒,又或许是很多个小时。
直至一种类似于原野之风的声波,在耳道间泛起轻微酥痒,唤醒了她的意识。
文€€这才恢复神志,艰难掀开眼皮。紧接着,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家伙。
178号。
准确来说,已经不大像是178号了€€€€€€浑身上下覆满淡金色,尾部生有骨刺,作为墨西哥钝口螈的生物特征基本消失殆尽,但€€显然还认得文€€。
在这方同样淡金色的、空无一物的意识空间中,178号说:“你误闯此地,我将你送回并抹除记忆......下不为例。”
铂金色瞳孔悬浮半空,它似有实体,但仔细看去,却又分明属于空间的一部分。
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奇遇弄懵了。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在颅骨挤压感愈来愈重时,疼痛也愈来愈烈€€€€这种清醒状态下记忆抽离的感受很新奇,但在痛苦的空隙,在某个瞬间,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过分熟悉的身影,属于她的邻居,属于灯塔0716号实验室的主人时明煦。
对方不知站立在何处,被混沌物质裹挟住,仅在几息之间,时明煦就迅速老化,直至血肉腐烂、骨骼寸寸断裂崩塌,碾碎成粉屑。
他像一枝瞬时凋亡的白玫瑰......不对,不对劲。
怎么似乎,时明煦的身影有所重叠,瞬息腐朽的肉|体也有两具。
就好像,宇宙间存在两个时明煦那样。
但不过几息,他们就都成为粉屑,风一扬,散落于尘世间。
画面实在诡异可怖到了极点。
文€€心头剧震,不清楚这是不是记忆抽离所致的幻觉,但下一瞬,巨大的剥离感忽然停止了€€€€铂金色瞳孔在无声间阖上,属于178号的声波与力量都消散了。
紧接着,是一个稍显青涩的声音。
“你看见了吧?”
就在此刻,少年形态的安德烈自虚无间走来:“你,是灯塔的研究员,你认识小时吧?”
文€€警惕地看着他,可安德烈没有被冒犯的意思,他只笑了笑:“如,你所见。刚刚是......未来的片段。抱歉,温戈沉睡的时间很有限,我们得长话短说。”
“我会瞒着€€,干扰€€的意识,偷偷保留你的记忆。”安德烈说,“你,你要告诉时明煦,叫他千万不要,去往世界尽头,否则......”
“否则我所看见的一切,就是他的下场。”文€€听懂了他的话,但她仍有疑问,“178号究竟是什么生物?还有你,你在这个地方,和他一起,一起‘生活’吗?”
安德烈想了想:“算是吧,我不能再离开沃瓦道斯了。”
他顿了顿:“至于前一个问题......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总之,请一定一定要阻止小时,他是个有些倔强的孩子,但未来并非无法改变。”
文€€已经无暇细究他对时明煦的称呼,她在仓惶间,在愈发黯淡模糊的意识空间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矿和石头,分别意味着什么?”
“人类。”安德烈声音很轻,“都是人类,人类是一种宝贵的资源。矿和石的界定,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反抗是徒劳的,维度差距的鸿沟无法弥补,我作为,链接的一部分,由我来承受就好......但请,不要再对世界真相进行窥探。”
“放弃吧,你和小时,你们都是。”
“一切就是如此,至于......重影,或许是我眼花了吧。”文€€呆愣着,她颓然捂住脸,苹果核就掉落到被褥间,“小时对不起,我不够勇敢。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你明白吗?”
时明煦垂着眼眸,拾起那只果核。
它已经彻底氧化,呈现出深褐色,直至将它丢弃至垃圾桶后,时明煦才说:“我理解您。”
文€€过去三十年间所建立的科学认知体系一朝崩塌,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住这样可怖的心理冲击,她选择自杀,或许就如同灾厄之中自杀的那位融合基因实验研究员一般。
因为她看清了未来的灰败,又认定人类无法逆转。
这是理性认知所带来的应然覆灭。
但并非必然。
幸好,时明煦已经逐渐见识过太多光怪陆离,承受能力今非昔比。
先是隐约重影,又是平行世界,时岑不仅能够共享他的感官,控制他的身体,也伴随他一点点探究这个世界,从三原色滤网论至如今,时间这样短促,但又似乎已经相互陪伴着,行过了很漫长的一段路。
“您没有眼花,的确存在另一个时明煦。虽然,眼下他并不在这里。”研究员顿了顿,在文€€的悚然侧目间,他轻声道,“€€姐,感谢您毫无保留地告知这一切€€€€既然安德烈也说,未来并非无法改变,那么或许,一切已经变得不同。”
“小时,可你还是去了陷落地中心,我没能成功阻止你,你已经在朝那样的方向行进,你......”
文€€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下个瞬间,整个医疗中心都摇晃起来,房间内外警报闪烁,外头天色已经黯得好似长夜,但风雪声都变得异常可怖,有建筑外墙被打散又坠落,四下都是冰块撞击与凄厉风声,纷然踏至。
就连警报声,也在这样可怖的天气里被扯得支离,破碎成败絮。
“味道不错老大,但土豆汤已经是正餐了吗?”索沛舔舔碗沿,“没喝饱诶,我能再来一碗吗?”
时明煦冷眼瞥向索沛,后者立刻识相闭嘴,自己端碗去了厨房。
而另一世界所产生的愉悦情绪,被传导到他这里。
与此同时,唐€€科尔文的声音模糊响起:“时!你简直吊打集中食堂!”
时岑坦然接下夸赞。他已经吃完,起身从一只单独的小锅中再给52号盛出半碗€€€€今天猫猫也有土豆泥可吃,是特供的无盐版。
52号认饭不认主,已经彻底躺平,摊着肚皮任时岑揉搓。
但时岑现在没有摸猫猫的打算,他转向唐€€科尔文:“你昨晚那些藤蔓实验数据,能发我一份吗?”
“你一动物研究所搞哺乳类研究的,要这个做什么?”唐博士一愣,忽然眨了眨眼,“不过要发也行啦,就是我还没整理成档,稍微有些乱,时你看......”
“我帮你整理。”时岑问,“什么时候能发过来?”
“明早就行!”唐博士大喜过望,“我找灯塔轮值的朋友帮忙导个数据。用你们东方人的话怎么说来着€€€€时!你简直就是活菩萨!”
“好说。”时岑微微一笑,“吃完赶紧回去吧,早点休息。”
他很快同唐€€科尔文告别,继而意识到,时明煦那头似乎也不再有说话声了。
“小时。”时岑问,“索沛人呢?”
“他去收拾房间了。”时明煦正抱着睡袍进浴室,陡然听见时岑的声音,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洗澡......不对,给你洗€€€€不对,给我自己洗。”
他一时无法准确形容眼下的情形。